西南平州县谷景镇,秋意已浓。
布林村的梯田,如同大地的指纹,层叠缠绕在起伏的山峦间。
曾经荒芜的那一片,如今被沉甸甸的金黄覆盖。
饱满的稻穗谦逊地低垂,在带着凉意的山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是这片沉默山岭最动听的秋日私语。
田埂边,姬子卿开辟的菜园里,红绿交织,果实累累。
然而,不同于平原沃野,这里的丰收,注定要用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方式去拥抱——人力,是这片崎岖土地上唯一的“机械”。
姬子卿站在田埂高处,俯瞰着这片由他和布林村乡亲们共同唤醒的金色海洋。
山风吹拂着他的发梢,带来清冽的空气和浓郁的稻谷香气。
他心中激荡着喜悦,却也清晰地知道这份收获的重量将如何落在每个人的肩头。
没有轰鸣的收割机,没有便捷的运输车,只有镰刀、背篓、绳索和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
“姬小子!家伙什都备齐喽!”老村长李国盛的声音带着山民特有的洪亮,从下方传来。
他拄着那根油亮的拐杖,精神矍铄地走在最前面。
身后是刘大军,这位布林村最负盛名的“山把式”,肩上扛着几把磨得雪亮的镰刀,腰后别着几捆结实的草绳。
刘大婶挎着一个硕大的竹背篓,里面装着水壶、搪瓷缸子和干净的汗巾,还有几把轻便的小镰刀。
“李爷爷,刘叔,刘婶!”姬子卿连忙沿着窄窄的田埂走下去,脸上是掩不住的灿烂笑容,“辛苦大家了!”他看向刘大军带来的工具,目光落在那些镰刀上——这是今天的主力军。
“辛苦啥!看着这稻子,劲儿就上来了!”刘大军把镰刀分发给陆续赶来的张伯、王婶、二土、大春等几位村民,黝黑的脸上笑容憨厚又充满力量,“咱布林村的地,啥时候这么争气过?全靠你带来的好法子!”他指着眼前一片被山坳环抱、坡度稍缓的梯田,“子卿,你看,咱就从这片‘腰带田’开始?这块儿熟得透,地也相对平点,好下脚。”
“好!听刘叔的!”姬子卿点头。这片梯田虽然相对平整,但狭窄的田埂和起伏的坡度,注定了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
没有动员令,只有默契。
李国盛站在田埂上,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大军,你带二土、大春打头阵!从田块中间开镰,往两边割!张伯,你经验老道,在旁边帮着打捆!王婶,你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负责把割倒的稻子抱到田埂边堆好!其他人,跟我一起,在田埂上接应!子卿小子,你看着点,帮着递递水,看着稻捆别散了!这山路,掉一捆都是糟蹋!”
“明白!”众人应声,立刻行动起来。
刘大军一马当先,踏进稻田。
他双脚稳稳地扎在松软的水田泥里,微微弓腰,左手娴熟地拢住一大把稻秆,右手的镰刀贴着地面,手腕猛地发力一拉!
“嚓——!”
一道干脆利落的弧线划过,一丛沉甸甸的稻子应声而倒,整齐地伏在他脚边。
动作简洁、高效,充满了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是无数个春秋磨砺出的本能。
二土和大春紧随其后,学着刘大军的姿势,也挥起了镰刀。
虽然动作稍显生涩,但年轻人力气足,割得也快。
张伯则跟在旁边,将割倒的稻子迅速拢起,用带来的草绳熟练地打捆。
他的手指灵活地穿梭,一个结实、大小适中的稻捆很快成型——太大了背不动,太小了又浪费力气。
王婶带着两个妇女,立刻上前抱起刚打好的稻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田里的软泥,将稻捆运送到最近的田埂边,堆成一个小垛。
田埂狭窄,堆放的稻捆必须整齐稳固,否则很容易滚落下去。
姬子卿也拿起一把小镰刀,加入了收割。
他小心地适应着脚下泥泞的触感和梯田的坡度,学着刘大军的样子拢稻、挥镰。
汗水很快从额头渗出,腰背开始感到酸胀。
山区的阳光透过薄云洒下,虽不似平原酷烈,但长时间弯腰劳作,依然是对体力的巨大考验。
指尖被锋利的稻叶边缘划出细小的口子,泥水渗入,带来微微的刺痛,但他浑然不觉,心中只有将每一穗稻谷归仓的执着。
“子卿小子,慢点,别闪着腰!”刘大婶在稍高一点的田埂上看得真切,连忙倒了一碗凉茶递下来,“快,歇口气,喝口水!这山里的活儿,急不得!”
姬子卿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汗,接过碗大口喝下。
山泉的清冽瞬间驱散了干渴和一丝疲惫。“谢谢刘婶!不累,看着这稻子,心里踏实!”他望着眼前被一点点“蚕食”的金色稻田,看着田埂边逐渐垒起的稻捆垛,心中充满了力量。
李国盛在田埂上指挥着全局。他目光锐利,不断提醒着:
“大军!左边那几蔸靠坎边的,小心点割,别掉下去了!”
“二土!步子踩稳!别滑倒了!”
“王大家媳妇!那边堆的有点歪了,扶一扶!”
“张老二,绳子扎紧点!这山路陡!”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定海神针般的沉稳。
其他在田埂上接应的村民,则随时准备着替换累了的同伴,或者帮忙加固稻垛。
当这片相对平缓的“腰带田”收割了大半,更艰巨的任务开始了——将田埂边堆积的稻捆,运送到更高或更低处的打谷场。
背篓,成为了最核心的运输工具。
刘大军放下镰刀,走到田埂边。
他蹲下身,王婶和张伯合力将一个沉重的稻捆抬起,稳稳地放进他背上的大号竹背篓里。一个显然不够,刘大军示意:“再来一个!摞上!”又一个稻捆被小心地叠放上去。沉甸甸的稻谷压弯了坚韧的竹篾,也压在了刘大军宽厚的脊背上。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反扣住背篓的肩带,腰腿同时发力,稳稳地站了起来!
背篓的重量让他微微前倾,但他脚步沉稳,沿着狭窄、有时甚至陡峭的田埂,一步一步向上攀登。
每一步都踏得扎实,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脖颈和结实的背肌滚落,浸湿了粗布衣衫。
他的背影,在层叠的梯田背景中,像一座移动的山峦,承载着土地的馈赠。
二土、大春也背上了沉重的背篓。
张伯虽然年纪大些,也背起一个稍小的稻捆。
连王婶和几个妇女,也背起了力所能及的份量。
姬子卿见状,也抢过一个背篓,执意要背上一捆。
刘大婶拗不过他,只能挑了一个最小的捆好放进去,叮嘱道:“小子,慢点走!走稳了!千万别逞强!”
姬子卿点点头,学着刘大军的样子,将背带勒紧在肩头。
当那沉甸甸的重量压上脊背的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粒粒皆辛苦”的千钧分量。
他调整呼吸,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跟在队伍后面。
每一步都比在平地上艰难数倍,狭窄湿滑的田埂考验着平衡,背上的重量牵扯着每一块肌肉。
好在身体已经强化过了。
长长的队伍,背负着金黄的希望,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上缓慢移动。
沉重的脚步踏在泥土和碎石上,发出闷响。
汗水滴落,融进脚下的土地。
这是一条沉默的、充满力量的运输线,连接着丰收的田野和归仓的希望。
打谷场边,刘大婶早已带着人做好了准备。
当刘大军第一个抵达,卸下背篓,将两捆稻谷重重放在地上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大军,快歇歇!”刘大婶心疼地递上水和毛巾。
“没事!这点路算啥!”刘大军抹了把汗,豪气地挥手,转身又朝梯田方向走去,准备下一趟。
打谷的工具,也回归了传统。
一台沉重的、需要多人操作的“搭谷斗”被抬到了场地中央。
这是比脚踏打谷机更原始,但也更适合山区小块作业的方式。
“老伙计,又得靠你出力了!”李国盛拍了拍厚实的谷斗壁。
刘大军、二娃、铁柱等壮劳力负责举摔稻把。
张伯负责递送,王婶带着妇女负责扫拢飞溅的谷粒和扬场,用木锨借风力去除杂质。
“开打!”李国盛一声令下。
刘大军抱起一捆稻子,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谷斗倾斜的内壁摔去!
“砰——!唰啦——!”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谷粒脱离的细密声响,金黄的谷粒如同微型瀑布般从稻穗上溅落,流入谷斗底部。
尘土和碎屑飞扬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稻穗上的谷粒基本脱落。
沉重的稻把在他强壮的手臂间挥舞,每一次摔打都伴随着肌肉的贲张和汗水的挥洒。
二娃和铁柱也轮流上阵,沉重的体力消耗让他们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王婶她们则紧张地围着谷斗,用扫帚将溅到外面的谷粒扫回斗内,或者及时用簸箕将斗底积攒的谷粒铲出,倒在旁边铺好的大竹席上,再用木锨借助自然风扬去秕谷和碎草。
整个打谷场,回荡着稻把撞击谷斗的“砰砰”声、扫帚扫地的“沙沙”声、扬场时谷粒落下的“哗啦”声,以及人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的吆喝。
原始的劳作方式,充满了力量感,也透着艰辛。
灰尘弥漫,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脸上、胳膊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异常明亮,紧盯着那不断堆积起来的、金灿灿的谷粒。
姬子卿也加入了扬场的行列。
他学着王婶的样子,用木锨铲起一捧谷粒,奋力扬向空中。
谷粒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较重的饱满谷粒落在近处,而轻飘飘的杂质则被风吹向远处。
山风吹拂着他汗湿的脸颊,带着谷物的清香。
每一次扬锨,都是对汗水结晶的一次精炼。
夕阳西下,将群山和梯田染成壮丽的金红色。
最后一捆稻谷在谷斗中完成了它的使命。
打谷场中央,只剩下凌乱的稻草和空空的谷斗。
而场地边缘,厚厚的大竹席上,铺满了厚厚一层在夕阳下闪烁着温润光泽的金色谷粒!
它们像一片微缩的金色沙滩,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沉甸甸的暖意。
“天菩萨……这么多!”刘大军看着那一片金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脱力后的沙哑。
他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扶着谷斗边缘,但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这……这得有多少啊?”王婶捧着满满一捧谷粒,激动得手都在抖。
李国盛走到谷堆旁,蹲下身,抓起一把谷粒,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沙沙滑落。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泥土、汗水和谷香的空气,再睁开时,浑浊的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好……好啊!布林村的地,又养人了!子卿小子,你给咱们村,带来了金山银山啊!”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疲惫交织在一起。
人们或坐或站,看着那堆象征着汗水和希望的金色,脸上洋溢着最淳朴、最满足的笑容。
山风吹散了扬场的灰尘,带来了秋夜的凉意。
刘大婶招呼着大家:“都别愣着了!快收拾收拾!谷子摊开晾着!今晚,就在这打谷场边,咱们点起篝火,吃新米!庆丰收!”
当夜幕完全降临,打谷场边燃起了熊熊的篝火。
火焰跳跃着,驱散了山间的寒意,映照着每一张疲惫却洋溢着幸福的脸庞。
大铁锅里,是用今天最新鲜的稻谷现碾现煮的白米饭。
米香混合着柴火的烟气,在山谷间弥漫,勾动着所有人的味蕾。
没有桌子,大家围着篝火席地而坐。
碗里盛着晶莹剔透、热气腾腾的新米饭。
简单的盐巴炒青菜、油亮的腊肉片、红彤彤的辣椒蘸水,就是最好的下饭菜。
“香!真他娘的香!”刘大军扒了一大口米饭,含糊不清地赞叹,脸上是纯粹的满足,“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这才是咱山里人该吃的米!”张伯小口地咀嚼着,细细品味,仿佛在品尝琼浆玉液。
李国盛端着碗,望着跳跃的篝火,又看看身边这群质朴的乡亲和那堆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谷堆,声音低沉而有力:“这米香,是地气,是汗水,也是人心齐了!子卿小子,”他看向坐在篝火旁,脸颊被映得通红的姬子卿,“布林村,记着你的好!”
姬子卿捧着碗,感受着米饭的温热和那份无与伦比的甘甜。
篝火的温暖驱散了身体的疲惫,而乡亲们真挚的话语和这沉甸甸的丰收,则填满了他的心。
山路崎岖,机械难至,但布林村人用他们最坚韧的脊梁和最灵巧的双手,谱写了一曲属于大山的、最动人的丰收之歌。
这歌声,将随着这新米的香气,长久地回荡在谷景镇的山谷之间。
他看着篝火映照下那一张张满足的笑脸,看着那堆象征着新生的金灿灿的谷粒,心中那份扎根于此、与这片土地和人民共同奋斗的决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