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省国际机场的出发大厅，永远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离别、匆忙和消毒水气味的独特氛围。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晨光熹微，昨夜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在停机坪上反射着清冷的光。
陈诗瑶拖着那个精致的登机箱，站在安检通道口前，脚步有些踟蹰。
“就送到这儿吧。”她转过身，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试图冲淡空气中弥漫的若有似无的尴尬和昨夜未散的酒意与心伤。
眼圈还有些微红，但妆容掩盖得很好，只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姬子卿点点头，深灰色的呢绒大衣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清晨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一路平安。到了报个信。”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陈诗瑶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要把这过分耀眼的容颜刻进脑海里。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张开双臂，轻轻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拥抱了他一下。
这是一个短暂而克制的拥抱。
隔着厚实的大衣，几乎感受不到彼此的体温，却带着千言万语道不尽的复杂。
姬子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没有拒绝，也没有回抱，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棵沉默的山松。
“再见，子卿。”陈诗瑶在他耳边飞快地说完，迅速松开手，像是怕多停留一秒就会泄露更多情绪。
她拉起行李箱，转身，快步走向安检通道，一次也没有回头。
姬子卿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涌动的人流中。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道过于引人注目的风景。
几乎是陈诗瑶的身影消失的瞬间，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来自候机厅里形形色色的女性，年轻的女孩眼中是惊艳与跃跃欲试的倾慕；衣着干练的都市女性则带着欣赏与好奇的打量；甚至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目光掠过他时也带着一丝恍惚的停顿。
这些目光或大胆或含蓄，却都带着灼人的热度，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信息：这个男人，拥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惊心动魄的俊美。
他像一块行走的磁石，无需言语，便自动吸附了所有流连的视线。空气里仿佛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微妙的骚动。
然而，就在陈诗瑶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几道截然不同的目光却如同冰锥般刺来。
那是一个妆容精致、拎着名牌手袋的女人，眼神阴冷地扫过陈诗瑶消失的方向，又落在姬子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愤恨，仿佛陈诗瑶带走了本应属于她们的珍宝。
另一个角落，两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凑在一起低语，目光同样不善地投向安检口，嘴角撇着不屑的弧度。
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冷箭，带着鲜明的敌意，精准地射向那个刚刚离去的背影。
她们或许不认识陈诗瑶，但姬子卿身边出现的任何异性，都足以成为她们潜意识里的假想敌。
姬子卿对这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灼热视线早已习以为常，目光平静无波。
而那些射向虚空、带着对陈诗瑶莫名敌意的阴冷眼神，却让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开长腿，沉稳地离开了这片喧嚣之地，将那些各色的目光和无声的纷扰抛在身后。
黑色越野车平稳地行驶在回布林村的路上。
冬日的田野空旷寂寥，覆盖着薄雪的田埂勾勒出大地的肌理。
车子拐进通往村子的岔路，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嫩黄色的身影，像一朵早开的小迎春花，站在村口那棵挂着冰凌的老槐树下。
是刘青青。
她似乎等了有一会儿，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不停地跺着脚取暖。
看到熟悉的黑色越野车驶近，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地挥着手。
姬子卿在她面前停下车，降下车窗，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这么冷的天，站这儿干什么？”
“我…我看天气挺好的，出来透透气！”刘青青的声音清脆，带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雀跃，脸颊因为兴奋和寒冷更红了，“姬大哥，你刚送陈姐姐去机场回来啊？”她努力装作不经意地问，眼神却泄露了紧张。
“嗯。”姬子卿应了一声，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上车吧，捎你一段。”
“好呀！”刘青青立刻开心地绕过车头，拉开副驾的门，动作麻利地钻了进来，带进一股清冷的寒气。
车内顿时弥漫开少女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洗发水香。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村里。
刘青青坐在副驾上，身体微微侧着，目光时不时偷偷瞟向专注开车的姬子卿。
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修长有力，侧脸的线条在车窗透入的光线下完美得有些不真实。
她只觉得心跳得飞快，车厢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姬大哥…”她小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姬子卿回答，视线依旧看着前方蜿蜒的村路。
“哦…”刘青青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羽绒服的拉链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鼓起勇气，“那…那个陈姐姐，她…她走了啊？”
“嗯，刚送走。”
对话再次陷入短暂的空白。
刘青青心里像有只小猫爪子在挠，那个问题在她舌尖滚了又滚，终于还是没忍住，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浓的酸味，细声细气地问了出来：
“姬大哥……那位陈姐姐……她…她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她问完，立刻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姬子卿的侧脸。
姬子卿似乎没察觉到少女的紧张，他目视前方，沉默了几秒。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洒进来，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件很久远、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
“那位陈姐姐啊…”他顿了顿，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追忆的弧度，“大学时期，我曾喜欢过她。”
“啊？”刘青青猛地睁大了眼睛，小嘴微张，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只剩下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姬子卿仿佛没看到她骤变的脸色，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调说着：“很青涩的那种喜欢。她人很好，开朗，聪明，像个小太阳。”
“那…那你们后来怎么没在一起？”刘青青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和一丝不甘心。
前方就是姬子卿的小院了。
姬子卿打着方向盘，将车稳稳停进院子。
他没有立刻回答，熄了火，解开安全带，才转过头，看向身边脸色发白的少女。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洞悉的了然。
“大学时，”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尘封往事被翻出的微涩，“我家境不好。每次开学，光是凑齐学费，就已经用尽全力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连请她看场像样的电影都要精打细算很久。那样的我，拿什么去谈喜欢？又怎么敢去耽误别人？”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那完美的容颜此刻却透出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孤寂感。
刘青青听得愣住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酸又涩。
她一直以为姬大哥是无所不能的，是布林村的神话，却从未想过他也有这样沉重的过去。
“姬大哥…”她喃喃地，心里那点酸溜溜的醋意被巨大的心疼冲散了，“话说回来，我…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的家人呢？” 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想要靠近他、了解他更多过去的渴望。
姬子卿推开车门下车，刘青青也连忙跟着下来。
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示意刘青青坐下。
自己则走进厨房，很快端出来两杯东西。
一杯是冒着热气的清茶，另一杯则是乳白色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椰子汁，放在了刘青青面前。
“喏，你喜欢的。”他随口道，仿佛记得她的喜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刘青青看着那杯温热的椰子汁，心里微微一暖，小声道：“谢谢姬大哥。”
姬子卿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自己的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俊美的眉眼。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覆雪的田野，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跟着我爸。”他抿了一口茶，“后来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本来是件挺高兴的事。结果…”他停顿了一下，那停顿极其短暂，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下，“我爸在工地上出了事，人没了。家里，基本上就没人了。”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已经完全呆住的刘青青，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浅淡到近乎虚无的弧度，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所以你看，现在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哐当！”
刘青青面前的玻璃杯被她失手碰倒，乳白色的椰子汁瞬间倾泻而出，在冰冷的石桌上迅速蔓延开，沾湿了她的袖口，也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水渍。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慌乱：
“对不起对不起！姬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擦拭桌上的汁液，却越弄越糟，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又是心疼他的过往，又是懊恼自己的失态。
“没事。”姬子卿的声音依旧平静，他站起身，拿过旁边的抹布，动作利落地擦拭着桌面，“都过去了。” 他收拾好桌面，又拿了一块干净的布递给刘青青擦袖口，“不用道歉，跟你没关系。”
他的平静和宽容，反而让刘青青更加难受。
她低着头，用那块布用力擦着袖子上黏腻的汁水，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在石桌上，混在未干的椰子汁里。
姬子卿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去厨房重新倒了一杯椰子汁，放在她面前。
接下来的闲聊，气氛变得有些沉闷。刘青青努力平复情绪，回答着姬子卿关于她大学生活的询问——加入了学生会宣传部，参加了校园歌手大赛进了复赛，周末会去做志愿者…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雀跃一些，但眼底的红肿和时不时的小心翼翼，还是泄露了她的心绪不宁。
姬子卿耐心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温和。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上一层暖金色。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姬子卿站起身。
“不用不用，姬大哥，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很近的！”刘青青连忙摆手。
“走吧。”姬子卿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两人沉默地走在暮色渐浓的村道上。雪后的空气清冽干净，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将刘青青送到她家门口，看着她进了院子，姬子卿才转身离开。
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向停在院外的黑色越野车。车子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驶离了安静的布林村，开向镇政府。
镇政府的大院在傍晚显得很安静，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下班。
门口传达室的大爷裹着军大衣，正拿着大扫帚清扫门前台阶上的积雪。
姬子卿将车稳稳地停在了办公楼下指定的停车位。
他刚推开车门下来，一个穿着藏青色夹克、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正好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保温杯，正是这辆车的主人，镇政府的李荣遇。
“哟，子卿！刚回来？送完朋友了？”李荣遇嗓门洪亮，看到姬子卿，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过来。
“李哥。”姬子卿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车还你，油加满了，谢了。” 钥匙在灯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嗨，跟我还客气啥！”李荣遇接过钥匙，随手揣进兜里，目光在姬子卿脸上停留了一下。
多年的交情，让他敏锐地察觉到姬子卿平静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沉凝。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关切和试探：“怎么，看你脸色…有事？这刚送走朋友……”
姬子卿抬眼，目光掠过李荣遇身后办公楼屋檐下悬挂的一排晶莹剔透的冰凌，声音低沉而清晰：“嗯。我打算近期去趟京都。”
李荣遇脸上的笑容敛了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京都，那个地方，还有那个名字…他大概能猜到几分。“京都啊…”他咂摸了一下，语气带着点劝慰，“这大过年的，那边雪可比咱们这儿大，冷着呢。有啥要紧事非得现在去？不能缓缓？”
姬子卿的视线从那冰冷的冰凌上收回，落在李荣遇脸上，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处理点私事。必须去。” 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李荣遇看着他眼底那抹深沉的决绝，到嘴边劝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了解姬子卿的性子，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用力拍了拍姬子卿的胳膊，力道很大：“行！那你路上当心点！有啥事，随时给哥打电话！”
“好。”姬子卿应了一声，“走了。”
他转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大步流星地走出镇政府大院。
清冷的暮色中，他深灰色大衣的背影挺拔而孤绝，很快就融入了镇街稀疏的人流中。
李荣遇站在原地，手里攥着还带着姬子卿体温的车钥匙，看着那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京都…唉，这情债啊，终究是要有个了断。
回到家里，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姬子卿没有停留，径直走到里屋的书桌前，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俊美脸庞，深邃的眼眸在光线下半明半暗。
他点开浏览器，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而精准地敲击。
航旅App熟悉的蓝色界面跳了出来。
出发地：西南省国际机场。
目的地：京都。
日期：选择最近一班可订的机票。
搜索，筛选，确认。
光标在“确认支付”的按钮上悬停了一瞬。
窗外，不知哪户人家点燃了今晚的第一束烟花，“咻——嘭！” 巨大的声响撕裂了乡村的寂静，绚烂夺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也透过窗户，短暂地照亮了书桌前男人冷峻的侧脸。
就在那璀璨的光芒映亮他眼眸的刹那，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寒彻骨的决绝。
指尖落下。
“支付成功”。
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机票信息清晰地显示出来。
他关掉电脑，站起身，走向衣柜。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烟花的明灭光芒，他从衣柜深处拖出一个半旧的旅行背包。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几件换洗衣物被叠放整齐塞入背包底层。
洗漱用品。
最重要的证件，被单独放在内层贴身的夹袋里。
当他拉开抽屉，准备拿取最后几样物品时，指尖在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小小的丝绒盒子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那里面，是那枚从未真正属于过他的婚戒。
他的目光在抽屉的阴影里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杂物。
他拿起了旁边的充电器和备用电池，利落地塞进背包侧袋。
“啪”的一声，拉链被果断地拉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斩断过往的裁决。
窗外，又一束烟花腾空而起，炸开的瞬间，将姬子卿站在昏暗房间中、背着行囊的孤绝身影，短暂地映照在墙壁上。那影子，挺拔，决然，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刃，即将斩向纠缠不清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