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门于太极殿公然效忠,受封朝廷官职的消息,如同在已沸的油锅中又泼入一瓢冷水,彻底点燃了天下舆论。正道之士痛心疾首,斥之为“君王昏聩,与魔共舞”;投机者则看到了新的机遇,暗中盘算;而更多的普通士人与百姓,则在“天命所归”与“魔门效忠”这两极对立的冲击下,愈发感到迷茫与无所适从。
就在这纷乱扰攘之际,一场更为深远、旨在从根本上重塑权力认知与统治合法性的思想启蒙运动,在杨广的亲自授意与推动下,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展开,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
首先在洛阳引起轰动的,是一部名为《民权论》的宏篇巨着的刊行。此书并非由某位隐士大儒独自撰写,而是在杨广授意下,由以魏征为首,汇聚了朝中寒门出身、精通经史且思想较为开明的官员,以及部分被秘密招揽的、不为门阀所容的民间学者,共同编撰而成。其编撰过程,甚至隐约有《御尽万法根源智经》推演优化的痕迹,使得其逻辑极为严谨,论述鞭辟入里。
《民权论》开宗明义,彻底摒弃了传统的“君权神授”或“天命所归”理论。它从历史脉络、人性本质、社会结构等多个维度,详细论证了“权力源于民众”这一石破天惊的核心观点。
书中指出,上古之世,并无君王。民众聚群而居,为应对自然威胁、调节内部纠纷,方推举贤能者为首领,授予其管理之权,以期保障群体之安全与福祉。此“推举授权”之行为,便是权力最原始的、也是最根本的来源。
“故,天子者,非天所子,乃天下万民共举之牧守也!”书中如是断言,与杨广殿试之言遥相呼应,并进行了系统化的理论构建。“其位之尊,非因血统,非因天象,乃因其承担之职责——保境安民,富民强国。其权之威,非来自虚无缥缈之上天,而是源于亿兆生民为求生存、谋发展而让渡部分权利所凝聚之公意!”
这无疑是直接动摇了数千年来君主专制最核心的理论根基!它将帝王从“天”的代表,拉回到了“民”的仆从位置上。
进而,《民权论》尖锐地指出,若君王失其职守,不能保障民众之安全与福祉,反而横征暴敛,穷兵黩武,致使民不聊生,那么他便背离了权力授予的初衷。此时,民众收回其授予的权力,乃至反抗其统治,不仅是正当的权利,更是恢复社会契约、拨乱反正的必然之举!
“民心所向,即为天命所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非虚言,乃万古不易之理!”
这部《民权论》以官方力量,通过改良后的活字印刷术,大量刊印。不仅价格低廉,士人可购,更由朝廷出资,在各地官学、新设立的“阅报栏”乃至茶楼酒肆等公共场所免费发放、张贴摘要。其内容更是被《大隋时报》连续刊载解读,务求使尽可能多的人,尤其是寒门士子和有一定见识的市民能够接触、理解这一全新的思想。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项更具实践意义的举措,在洛阳、江都等几个重镇开始试点——设立“民议堂”。
这并非西方意义上的议会,而是杨广进行政治探索的一种尝试。由地方官府主导,在城中遴选部分德高望重的长者、各行各业的行首代表(如工匠、商人中的佼佼者)、以及部分有声誉的寒门士子,组成“民议堂”。他们并无决策之权,地方政务仍由朝廷任命的官员负责。但“民议堂”有权对地方的赋税征收、徭役摊派、公共工程(如水利、道路修缮)、市场管理乃至官员风评等事务,提出建议、进行评议和监督。
虽然权力有限,且成员遴选仍受官府掌控,但这无疑是开天辟地以来,首次让“民”的意见,能够通过一个常设的、半官方的渠道,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地方治理。这极大地激发了试点地区民众,尤其是那些被排除在传统门阀政治之外的群体的参与感和归属感。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仅仅是完粮纳税的被动顺民,而是与这个国家休戚相关的一部分。
为了将《民权论》的思想和朝廷的新政理念传播至更底层的百姓,杨广更是下令推动“教化万民”。一方面,由翰林院牵头,推广经过简化的常用字和标点符号,使识字门槛降低;另一方面,组织人手,编写大量语言通俗、内容生动的廉价读物,如连环画、唱本、故事集等。
这些读物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均田令为何能让他们有田可种,科举制为何能让寒门子弟有机会做官,朝廷为何要清查寺庙田产,以及《民权论》中“权力来自百姓”、“官府应为百姓服务”的核心观点。它们批判门阀特权阶层的奢靡与贪婪,揭露宗教干政的虚妄与危害,将大道理融入市井故事之中,通过走街串巷的说书人、戏班子,以及基层里正的组织,在民间广泛传播。
这一套“理论构建、制度试点、大众教化”的组合拳,系统地、多层次地向天下人阐述并推广着“皇权民授”、“民意为天”的新秩序理念,从根本上瓦解着慈航静斋所依赖的“天命论”和门阀政治的思想基础。
面对杨广发起的这场思想领域的凌厉攻势,慈航静斋自然不会坐视。
就在《民权论》刊行后不久,师妃暄于净念禅院(虽已闭门,但影响力仍在)撰写了《正理篇》,由支持静斋的士人抄录传播,予以坚决反驳。
她在文中指责《民权论》“惑乱民心,动摇国本”,是“标新立异,罔顾圣贤之道”。她坚持认为,“天道有常,非人意可轻改”,君王乃“受命于天”,其职责是“代天牧民”。静斋“代天选帝”,并非干涉世俗,而是基于对天道的深刻理解,为天下苍生择选最有德行者承担天命,此乃“顺天应人”之大慈悲。
“若如《民权论》所言,权力操于众庶之手,则必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导致纲纪沦丧,天下大乱!岂不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师妃暄在文中引经据典,试图维护传统等级秩序与精英政治的合理性。
她还尖锐地指出,杨广与魔门合作,本身便是“失德”之举,证明了其并非明君,静斋选择李唐乃是正确。
《正理篇》一出,同样在士林中引起了巨大反响,许多保守的儒家学者和佛门信众纷纷附和,与支持《民权论》的寒门士子、改革派官员展开了激烈的笔战与辩论。
思想领域的战场,顿时硝烟弥漫。支持“民权”与拥护“天命”的两派文人,在官报、私刻文集、乃至公开场合,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真实的战场。
这场前所未有的思想大论战,也深深吸引了寇仲与徐子陵的注意。
“我的乖乖,”寇仲看着手中辗转得来的《民权论》摘要和《正理篇》抄本,咂舌道,“这皇帝老儿是真能折腾!不光要抢地盘,还要抢着定规矩、讲道理!这什么‘权力来自老百姓’,说得我都有点热血沸腾了。要是真这样,咱们是不是也能……”
他话未说完,但眼中的野心昭然若揭。
徐子陵则显得更为沉静,他仔细阅读着双方的文章,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相比于寇仲对权力本身的兴趣,他更关注这两种理念背后所蕴含的,对“人”、对“世道”的不同理解。
“师妃暄所言,看似维护秩序,实则将众生命运系于虚无之‘天’与少数人之手。而杨广此论,虽似惊世骇俗,却将目光投向了这世间最多数的黎民苍生……将其视为国之根本,权力之源。”徐子陵轻声自语,眼中异彩连连,“此举……或许艰难,或许会引发动荡,但方向……似乎更近于‘道’之本质,众生平等,皆有其位。”
他感觉,自己一直追寻的,超脱于门派之争、权力之上的自然大道,与杨广此刻试图构建的,立足于万民福祉的世俗秩序,在某个层面上,竟产生了奇妙的共鸣。这洛阳的风云,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