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刑场的血腥气尚未在朝堂权贵的鼻尖散尽,另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关乎国本的战争,已在帝国的根基——田野乡间悄然打响。
《均田令》的试点,选在了洛阳周边的河南郡。这里地处帝国腹心,田亩肥沃,但也正是门阀世家、地方豪强田连阡陌,荫户遍野之地。诏令颁布之初,表面上一片风平浪静,甚至有几个嗅觉灵敏的中小地主主动向官府申报了部分“隐匿”的田产,以示恭顺。但暗地里,以独孤阀为首,联合元、窦等家族,早已将触角伸向了这片试点之地。他们无法在军工上打开缺口,便将全部的怨怼与阻力,倾泻于此。
新政司派出的清丈田亩的队伍,由寒门出身、以刚直着称的御史张衡带领,配合户部精干吏员,以及一队羽林军护卫,开赴河南郡治下各县。
初始还算顺利,一些无主荒地、以及小户人家的田亩很快清丈完毕,造册登记。但当队伍踏入那些依附于大门阀的庄园、或是地方豪强控制的村落时,阻力便如同无形的墙壁,层层叠叠地涌来。
“此乃我范阳卢氏祭田,历数百年,有地契文书为证,何须再量?”一处庄园的管事皮笑肉不笑地挡在门口,身后是数十名手持棍棒、眼神不善的庄丁。
“此山此水,乃我独孤家女郎嫁妆,先帝御赐,岂容尔等肆意丈量?”另一处,地方胥吏点头哈腰地站在一位独孤家旁支子弟身后,对着张衡等人百般推诿。
各种借口层出不穷:地契“遗失”需要补办、家主“外出”无法做主、田地“界限”自古模糊……软钉子一个接一个。
张衡手持圣旨,面色铁青,却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命人耐心宣讲新政,言明均田乃为国为民,只清丈隐匿,合法田产仍归原主,并承诺清丈后赋税公平。然而,回应他的往往是沉默的抵制和隐藏在恭敬下的不屑。
《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在杨广脑中推演过无数种可能,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杨广通过暗卫,向张衡传达了新的指令:“绕过大宗,先易后难,以点破面。选取依附性较弱、民怨较大的豪强作为突破口,杀鸡儆猴。”
张衡心领神会,将目标锁定在了偃师县。
偃师有一豪强,姓周名崇,其妹嫁与洛阳元氏一偏房子弟为妾,自此便以元氏外戚自居,在乡里横行霸道,强买强卖,兼并土地无数。许多自耕农被他巧取豪夺,失了田产,沦为他的佃户,受尽盘剥。民怨沸腾,却敢怒不敢言。
张衡率队直扑周家庄园。这一次,他不再废话,直接亮出圣旨,命令羽林军护卫清丈队伍强行入庄清丈。
周崇得了元氏暗中授意,有恃无恐。他纠集了数百名宗族子弟和庄客佃户,手持锄头、木棍,甚至还有一些违禁的刀剑,堵在庄门前,与清丈队伍形成对峙。
“张御史!我周家世代良民,安分守己,为何偏偏与我过不去?”周崇挺着肥硕的肚子,站在人群前,阴阳怪气,“这田亩乃祖产,岂是你说量就量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想借机侵吞我良田,去讨好那些泥腿子?”
他身后的庄客们一阵鼓噪,情绪激动。其中不少是真正的佃户,被周崇煽动,以为清丈就是要夺走他们赖以生存的租种之地,群情汹汹。
张衡厉声道:“周崇!陛下推行均田,清查的是隐匿田产,授田于无地之民!你若有田契,合法田产自然不动!你聚众抗法,是想造反吗?”
“造反?哈哈!”周崇大笑,指着张衡,“我看是你们这些酷吏,假传圣旨,祸害乡里!乡亲们,他们今天能量我的田,明天就能夺你们的地!让我们没了活路,不如跟他们拼了!”
“拼了!拼了!”被煽动起来的佃户和庄客们红着眼睛,挥舞着农具向前涌来。羽林军士兵虽装备精良,但面对这些大多是普通百姓的乌合之众,一时也有些投鼠忌器。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烟尘滚滚中,一支精锐骑兵如利箭般射来,当先一员大将,身披玄甲,面容冷峻,正是奉命率军在外策应的李靖!
“陛下有令!抗法者,杀无赦!”李靖的声音如同寒冰,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喧嚣。
他带来的羽林军骑兵迅速散开,将周家庄园门前的人群反包围起来,强弩上弦,锋利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森然的杀气弥漫开来,那些被煽动的佃户们哪见过这等阵势,顿时气馁,骚动平息了不少。
周崇脸色煞白,他没想到皇帝的反应如此迅速,派来的还是李靖这等名将。但他仗着有元氏撑腰,兀自强硬道:“李将军!此乃地方事务,你带兵前来,意欲何为?难道要屠戮良民吗?”
李靖根本不与他废话,目光如电,扫过人群,声震四野:“陛下推行新政,乃为天下万民!尔等受周崇蒙蔽,聚众抗法,本将军念你们无知,放下武器,退到一旁,可免一死!只诛首恶周崇及其核心党羽!”
这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人群立刻出现了分化。大部分佃户和庄客本就是被胁迫或蒙蔽,闻言纷纷丢弃手中“武器”,惊恐地向后退去。转眼间,周崇身边只剩下几十名心腹打手和宗族子弟。
“拿下!”李靖一挥手下令。
如狼似虎的羽林军士兵扑上前去。周崇及其党徒还想负隅顽抗,但他们哪里是百战精锐的对手?不过片刻功夫,包括周崇在内的数十人便被尽数打翻在地,捆成了粽子。
李靖命人当众宣读周崇罪状——强占民田、欺男霸女、对抗朝廷新政。随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李靖亲自监刑,将周崇及其三名最为恶贯满盈的帮凶,当场斩首!
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彻底震慑了在场所有人。那些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佃户,此刻吓得噤若寒蝉,甚至有人当场呕吐起来。
张衡趁机再次宣讲均田令政策,明确宣布,清丈之后,周家非法强占的田产将收归官府,分配给原本失地的农民租种,合法部分则由其族人继承。同时,周家历年盘剥的财物,部分用于补偿受害百姓。
消息传开,偃师县乃至整个河南郡为之震动。原本观望的百姓看到了朝廷的决心和手段,心中开始燃起希望。而其他蠢蠢欲动的豪强,则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气焰顿时收敛了许多。
李靖并未停留,他留下部分军队协助张衡稳定秩序,继续清丈,自己则率主力巡视其他试点县,以强大的武力作为新政的坚实后盾。
偃师周家的覆灭,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通过暗卫的密报和官方的渠道,杨广在洛阳皇宫中,清晰地掌握着试点地区的每一个变化。
他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上面标注着河南郡的山川河流与城镇村落。代表着清丈顺利的绿色小旗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插上更多的地方,而代表阻力与冲突的红色标记,在偃师之后,明显减少了。
“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杨广低声自语,眼中没有丝毫得意,只有深沉的冷静。他知道,流血的镇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均田令的真正成功,在于能否让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能否恢复帝国的造血能力。
“传令给张衡和李靖,”杨广对身旁的暗卫统领吩咐道,“偃师之事,可为范例。首恶必办,协从不同,安抚百姓,分配田亩需公正迅速。朕要的,不是一片被恐惧笼罩的土地,而是一个焕发生机的河南郡。”
“是,陛下。”
暗卫统领领命而去。
杨广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盘。偃师的鲜血暂时压制了门阀和豪强在基层的公开反抗,但他深知,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在朝堂上暂时偃旗息鼓,在地方上暴力抵抗受挫,那么下一步,他们会从哪里出手?
《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在脑中默默推演,结合暗卫搜集到的零星信息——各地粮价异常波动的报告,几家与门阀关系密切的大钱庄近期资金流向诡异……
杨广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能动摇国本的经济暗战,正在阴影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