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襄王的丧期已过,但笼罩在咸阳宫上空的阴云并未散去,反而因新君年幼、权臣当道而显得更加低沉。
十三岁的秦王嬴政端坐于王座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面,遮掩了过于年轻的面容,却掩不住那双深邃眼眸中日益沉淀的威仪。
然而,这威仪,在某些人眼中,似乎只是孩童强撑的场面。
今日朝会,气氛格外凝滞。
议题本是关于上郡旱情赈济与边防调度,丞相吕不韦条分缕析,奏对如流,将政务处理得滴水不漏,尽显其丞相权威。
嬴政大多时间只是静听,偶尔颔首,并未多言。
这种沉默,在某些人看来,成了软弱可欺的信号。
“臣,有本奏!”一个略显尖亢的声音打破了沉闷,带着几分刻意的张扬。
众人侧目,只见位列武将班次稍后位置,站出一人。
此人身形高大,面容俊朗,甚至带着几分武人的英气,若非身处庙堂,几令人以为是哪家的青年将领。
他便是长信侯嫪毐,太后赵姬眼前的头号红人,凭借太后宠信,获封侯爵,地位尊崇,甚至被特许参与朝会。
嬴政的目光透过旒珠,平静地落在嫪毐身上。
在他的感知下,嫪毐人形皮囊之下,那属于狸猫妖的污浊妖气,正因主人的志得意满而微微荡漾,与这庄严肃穆的朝堂格格不入。
“长信侯有何事奏报?”吕不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沉声问道。
他对这个凭借裙带关系骤然显贵的侯爷素无好感,更知其与太后关系暧昧,是宫中一大隐患。
嫪毐并未直接回答吕不韦,反而向前几步,目光略带挑衅地扫过御座上的嬴政,这才拱手道:“启禀大王,臣以为,上郡旱情,乃天象示警,当修德政以应天和。至于边防调度……”他话锋一转,竟指向了蒙骜等宿将的部署,“……是否过于保守?我大秦锐士,当锐意东出,岂能困守边陲,徒耗粮饷?”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嫪毐一介幸臣,不通军务,竟敢在朝堂之上妄议大将部署,甚至暗指老将畏战?
这已不是简单的僭越,简直是公开的挑衅!
尤其是指责徒耗粮饷,更是触及了军方最敏感的利益。
老将蒙骜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哼一声,却碍于太后颜面,未立即发作。其他将领也纷纷怒目而视。
吕不韦面色一沉,喝道:“嫪毐!军国大事,自有枢机决断,岂容你妄加评议?”
嫪毐却似有恃无恐,斜睨了吕不韦一眼,阴阳怪气道:“丞相此言差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嫪毐既蒙大王与太后恩宠,位列侯爵,自当为国分忧。
莫非这朝堂之上,只许丞相一人开口,我等连说话的权利都没了?”
他竟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吕不韦,暗示其独揽大权!
这番言论,显然不仅是他个人的张狂,背后必然有太后赵姬的影子,甚至是楚系外戚势力借此向吕不韦发难。
朝堂之上,顿时剑拔弩张。
支持吕不韦的官员与依附太后的势力隐隐形成对峙。
自始至终,嬴政端坐御座,一言不发,如同泥雕木塑。
旒珠遮挡下,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但若有人能透视那平静的表象,便会发现他眼底深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
他放在御案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在强行压制着体内那缕滔天杀意!
“寡人知道了。”就在朝堂争执愈烈之时,嬴政终于开口了。
声音清越,带着一丝属于少年的稚嫩,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缓缓抬起头,旒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嫪毐,扫过吕不韦,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归于平静。
“上郡旱情,依丞相所议,开仓赈济,减免赋税。边防调度,蒙老将军久经沙场,自有主张,寡人信之。”
他三言两语,肯定了吕不韦的方案,维护了军方尊严,将一场即将爆发的朝争轻轻化解。
没有斥责嫪毐,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这种无视,比直接的怒斥更让嫪毐感到难堪。
仿佛他拼尽全力的挑衅,只换来君王眼中一粒微尘的拂拭。
嫪毐脸上的得意僵住了,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他今日敢如此嚣张,本就是得了太后默许,欲试探嬴政底线,打压吕不韦气焰。
没想到这小儿竟如此沉得住气!
退朝的钟声响起。
百官依序退出大殿。
嫪毐憋着一肚子火,故意落在最后。
当嬴政在宦者簇拥下,步下丹墀,即将登上王辇时,嫪毐竟快步上前,拦在了辇前!
侍卫顿时紧张起来,手按剑柄。吕不韦等人也停下脚步,冷眼旁观。
嫪毐却无视侍卫,凑近王辇,用着一种看似恭敬,实则充满恶意的压低声音,对嬴政说道:
“大王年幼,朝政繁杂,莫要过于劳累。若有难决之事……或许可入甘泉宫,问问太后……或者,问问臣这个……假父?”
假父二字,他咬得极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与挑衅的笑容!
此言一出,简直是将宫廷中最不堪的丑闻,直接摔在了少年秦王的脸上!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吕不韦勃然变色!
周围侍卫骇得面无人色!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嬴政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将目光投注在嫪毐脸上。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嫪毐被这目光盯着,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那是一种源于妖族本能的对更高层次存在的恐惧!
但他旋即恼羞成怒,强自镇定,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嬴政看了他三息时间,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登上了王辇。
帘幕垂下,隔绝了内外。
王辇起驾,缓缓驶离。
嫪毐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王辇,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悸被更大的羞辱和愤怒取代。
他狠狠啐了一口:“黄口小儿,看你还能嚣张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