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蹲在破碎的竹管旁，指腹蹭过断裂口那道锐利划痕。
不是摔的。
是砸的。
他直起身，对随行衙役下令：“残件带回县衙封存，不准任何人碰。”
又转向老妇人，“三日内给您换新筒，今日先去邻居家借水，工分照记。”
老妇人点头哽咽，孩子缩在她身后，小手死死抓着衣角。
苏青芜已蹲下组装简易净水筒，动作利落。
竹管接好，炭袋扎紧，粗布铺底。
三下两下，一套能用两天的临时装置就立在了地上。
她拧开陶罐，倒出半碗过滤水，递给老妇人：“先喝这个，别等。”
御史一直没说话。
他盯着地上的碎竹片，眼神沉得像井水。
沈砚抹了把袖口灰土，往前走了两步：“大人若疑这法子不中用，不如亲眼看看别的户怎么使。”
没人应声。
围观村民低头的低头，退后的退后。
刚才那少年举手告王瘸子时，声音都在抖，现在更是缩到了人群最后头。
沈砚没逼他们。
他转了个方向，朝东头一户人家走去：“李伯！您家筒子还在使吧？”
那老头原本躲在门缝后偷看，听见喊声愣了下，推门出来，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汗。
“在使！咋不在使！”
他嗓门大，“我孙子拉肚子那次，是县令半夜送筒上门，教我老婆子换炭层、煮水喝。好了之后我就说，这东西不能停，谁砸谁是跟自个儿命过不去！”
他说完，转身进屋，扛出自家那套竹管净水装置。
三层竹筒稳稳摆上石台，上层细沙，中层木炭，下层粗布，接口处用麻绳缠得结实。
他舀起一勺浑浊河水，哗啦倒入顶端。
水缓缓渗下，片刻后从底部滴出，清亮见底。
人群安静下来。
周墨翻开册子，补了一句：“每三天换一次炭层，每月清洗竹管，成本不过几文钱。全县推广后，腹泻户下降九成。”
苏青芜端起陶碗，接满过滤水，递向御史：“此水可直饮。若您不信，我先尝。”
她仰头喝下半碗，递回：“大人请验。”
御史盯着那碗，指尖在碗沿轻敲两下。
良久，低头轻啜一口。
水入喉，无杂味，无涩感。
他放下碗，问：“全村多少户用了？”
周墨翻页：“东岭、西坪、南坳三村共一百六十七户，覆盖率七成。另有四十三户正在领材料自行组装。”
沈砚补了一句：“我们教的是方法，不是发施舍。谁愿学，就有人教。”
御史没再问。
他扫过围观众人，没人躲，没人笑，只有眼巴巴的期盼和一丝藏不住的紧张。
他终于开口：“此法……简单，却实。”
五个字落下，像石头砸进池塘。
李伯咧嘴笑了，赶紧又憋住，生怕显得不敬。
苏青芜默默接过空碗，重新接了半碗，递给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给孩子喝，别省。”
妇人双手接过，低头喂水，孩子咕咚咕咚喝完，还伸手要。
御史转身，看向远处梯田。
水渠蜿蜒，灌得正满。
沈砚没跟上去，而是走到李伯身边，指着那套竹管：“您这炭层多久换的？”
“前天刚换！”
李伯拍胸脯，“我记着日子呢，三日一换雷打不动。苏医婆说了，炭用久了不顶用，喝了照样闹肚子。”
“对。”苏青芜走来，“炭吸附杂质有极限，超期无效。我们已在各村设协理员，专管更换提醒。”
周墨补充：“登记到户，谁家逾期未换，第二天拾柴队多干半天活。”
御史回头，看了眼那碗水。
又看了眼李伯家的竹管。
再看了眼周围越来越多敢抬头直视他的村民。
他没再说话，但脚步已经转向村中主道。
沈砚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
路过另一户人家，门口晾着几块粗布，底下压着纸条：【净水布，三日一洗，晒干再用】。
一个老汉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块黑炭，正拿刀削成小块往布袋里装。
看见队伍过来，他抬头咧嘴：“县令！我按你说的，炭剁小点，好换！”
沈砚点头：“对，越碎越好渗水。”
御史停下，盯着那老汉手里的刀。
刀刃锋利，木屑飞溅。
不是砸人的力道，是干活的劲头。
他忽然问：“这东西，是你逼他们用的？”
沈砚摇头：“没人逼。第一套是我带着衙役做的，哪家想试，自己报名。后来治好了病，一家传一家，拦都拦不住。”
“那为何有人砸？”
“不知道。”沈砚语气平，“但砸得了一套，砸不了上百套。今天坏了，明天补上。只要还有人想活命，这筒子就不会断。”
御史沉默。
前方路口，西坪村张五正蹲在地上修自家净水架。
木架歪了，他拿绳子一圈圈缠紧，嘴里还哼着小调。
看见队伍，他抬头一笑：“县令！我家娃今早喝了净水，拉屎正常！”
话糙理不糙。
周围几个村民跟着笑出声。
御史嘴角微动，似想骂，又似想笑。
他最终只说了句：“带我去看看你们的炭是从哪来的。”
周墨立刻上前：“炭由县衙统一烧制，选用山中枯枝，每批留样备查。记录在《民生简报》第三页，大人可随时调阅。”
“不必。”御史摆手，“我想看现场。”
沈砚点头：“北坡有处炭窑，每日出炭两百斤，专供三村净水。大人若不嫌路远，可随我去。”
“走。”
队伍再度启程。
阳光斜照，村道上人影拉长。
苏青芜留在原地，帮老妇人把新换的滤布固定好。
她拧紧最后一道麻绳，抬头看了眼远处渐行渐远的队伍。
风从梯田吹来，带着水汽和泥土味。
她摸了摸药囊，掏出一小罐膏脂，塞进老妇人手里：“皴裂涂这个，别省。”
老妇人攥着罐子，眼眶红了。
村口，李伯收拾好竹管，扛进屋。
路过院角，他弯腰捡起一块被砸坏的旧炭，放进灶膛。
火苗窜起，黑炭变红。
沈砚走在队伍最前，右手搭在刀柄上，指节不再发白。
御史落在稍后，目光扫过路边一排排立着的竹管净水装置。
有的挂在屋檐下，有的摆在院门口，有的由孩子守着，小心翼翼往里添水。
没人说话。
但每一根竹管里，都有清水正缓缓滴落。
御史忽然开口：“你不怕再有人砸？”
沈砚回头，笑了笑：“怕。但更怕他们不敢用了。”
他顿了顿，指向前方一处新搭的棚子：“那是净水学堂，明天开课。谁想学，免费教。”
御史没再问。
他只是抬起脚，踩过一道低矮的土坎，走向北坡炭窑的方向。
风吹动他深衣下摆。
身后，村中炊烟升起，鸡鸣隐约可闻。
苏青芜站起身，拎起药囊，走向下一户人家。
她刚迈出一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喊声：
“阿娘！咱家的水又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