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回想刚刚考核的过程,又缓步走进县衙正堂,手搭在门框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翻台账时蹭到的墨迹。
御史从案前起身,一句话没说,径直往外走。
周墨站在侧旁,喉头动了下,没敢出声。
林阿禾攥着名册,指节发白。
苏青芜刚冲进来,草药味混着山风灌了一屋。
“大人!”她开口,声音干涩,“渠头王婆孙女不是中毒。”
御史脚步顿住,背对着众人。
“是炭没洗干净。”
苏青芜喘着气,“昨夜换的新炭是刘七家送的,他媳妇图省事,只用水冲了表层,里头还裹着草灰。孩子胃弱,喝了带灰的水,自然要吐。我已喂了温汤顺气,现下睡着了,明早就能下地。”
她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这是用药记录,药渣还在碗底,您若不信,可派人去查。”
御史没接,也没回头。
半晌,抬手朝随从一点头。
那人立刻转身奔出衙门,往药铺去。
堂前静得落针可闻。
周墨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被沈砚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一刻钟后,随从回来,附耳低语几句。
御史脸色稍缓,终于转过身来,目光扫过苏青芜。
她额角还带着汗,衣袖撕了一道口子,显然是赶路时挂到了什么。
“你刚从村里回来?”
“刚给南坳一家小儿看完咳嗽。”
御史没再问,只轻轻“嗯”了一声。
沈砚这才开口:“大人,新安的净水筒不是铁打的规矩,是百姓自己护着的命根子。哪一环出了错,我们认,改就是了。但不能因为一次疏忽,就否了三个月的努力。”
御史盯着他看了两息,没说话,抬脚走了出去。
众人松了口气,却没人敢笑。
沈砚抬手抹了把脸,冲周墨使了个眼色,周墨立刻去收台账副本。
林阿禾低头整理名册,手还在抖。
苏青芜退到廊下,靠着柱子站定,闭了闭眼。
御史翻身上马,随从牵缰绳,车驾已在街口候着。
县衙外几个衙役散站着,没人说话。
就在这当口,一道枯瘦身影突然从街角冲出来,一把拽住马缰。
是渠头王婆。
她头发全白,脸上沟壑纵横,手抖得厉害,却死死抓着缰绳不放。
马受惊扬蹄,随从急忙上前拉人。
“别碰她!”御史一声喝止。
王婆仰着头,眼眶通红:“大人!我孙子吐了,您查得对!可这事儿不能怪县令啊!”
她声音嘶哑,字字带颤:“三年了,我家头一回吃上顿热饭!娃能喝上干净水,不拉肚子,夜里不哭嚎……这样的官,您要是让他去修长城,老天爷都不答应!”
街上行人渐渐围拢过来。
“水渠是他带人修的!”有人喊。
“我家娃今春没咳过一声!”
“赋税免了半,工分还能抵粮!”
七嘴八舌,杂乱却真。
御史坐在马上,没动。
良久,他抬手,人群安静下来。
“本官巡查九郡,头一回见百姓拦马保县令。”
他看着沈砚,“你不用送,也不用求,自有民心替你说话。”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随身记档册,翻开一页,在“新安”条目下提笔勾去原评,朱笔批注:“民生实举,民心得证,季度排名由倒数第二提至倒数第八。”
合册入囊,御史扬鞭。
“下次考核,别让我再听见孩子呕吐的事。”
马蹄声起,车驾远去。
沈砚站在石阶上,冬阳照在肩头,暖得有些发烫。
周墨从堂内走出来,手里还抱着台账,站在沈砚身边,轻声说:“倒数第八……咱们不上榜尾了。”
沈砚没应声。
林阿禾走到他身旁,把名册递过去:“六村净水协理员名单已更新,明日开始轮值。”
苏青芜从廊下走来,袖口那道裂口还在,她低头看了看,没管。
“南坳那孩子烧退了。”她说。
沈砚点点头。
街上的村民慢慢散去,有人路过县衙门口,朝里面望一眼,笑了笑。
李老根扛着锄头经过,远远拱了下手。
张五拎着一筐炭,路过时放下,推到台阶边。
“新炭,洗了三遍。”他说完就走。
沈砚弯腰看了眼那筐炭,黑亮干净,底下还垫了层粗布。
周墨忽然笑了声:“刚才王婆那话,比我写十页台账都管用。”
沈砚也笑了,但没多说。
他知道,这一关过了。
不是靠账本,不是靠数据,是靠那一句“这样的官,您不能让他去修长城”。
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偏西,光影斜切过县衙牌匾,照在“新安县衙”四个字上。
林阿禾站在他身后,默默翻开名册第一页,手指抚过“受益确认书”那一栏,原本空着的位置,不知何时被人填上了几行小字:
“吃了热饭。”
“娃不拉肚子了。”
“县令没跑。”
苏青芜走过来,站到他旁边,两人并肩而立,都没说话。
周墨抱着台账往库房走,路过时丢下一句:“晚上灶上还有芋艿,谁饿了自己去挖。”
沈砚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
冬风卷着落叶擦过门槛,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筐炭上,轻轻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