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风带着花草的潮气,吹得染坊院角的桃树抽出了嫩芽。丫丫蹲在石臼边,把泡发好的红豆倒进臼里,木槌落下时,红浆顺着豆壳的缝隙渗出来,像把藏了许久的心事砸得冒出了头。
“得捣成泥才行,”小石头蹲在旁边,手里转着根松枝,“春桃姐说,红豆染得越碎,颜色越匀,像把红揉进布里似的。”
丫丫的木槌顿了顿,红浆溅在她的蓝布围裙上,像落了串细碎的红珠子。“知道了,”她低头继续捣,声音有点闷,“你去看看‘霞光紫’的布干了没,阿婆说今天要裁夹袄。”
他“嗯”了声,却没动,眼睛盯着石臼里渐渐成泥的红豆:“小柱子说,村里的王媒婆昨天去你家了?”
木槌“咚”地砸在石臼壁上,震得丫丫虎口发麻。“小孩子家的话你也信,”她别过头,耳根红得像刚捣出的红豆泥,“她就是来问阿婆要不要新绣的门帘。”
“哦,”他应了声,指尖在松枝上划出道浅痕,“那……西洋染料的样品到了,货郎说蓝得发暗,不如咱的‘祭蓝’亮,要不要去看看?”
丫丫的心跳像被木槌敲了下,“怦怦”地响。她知道他是故意岔开话题,却偏偏吃这一套。“去,”她把木槌往石臼里一插,“顺便问问货郎,南边的苏木还有没有货。”
两人往镇上走时,田埂上的荠菜开了星星点点的白花,像撒了把碎雪。小石头走在前面,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桃花——他说要试试用桃花染浅粉,配“霞光紫”做帕子边。
“你走慢点,”丫丫在后面喊,看着他蓝布褂的衣角被风吹起,像只展翅的鸟,“篮子里的桃花要掉了。”
他停下脚步等她,桃花的粉落在他的袖口,像沾了点春天的胭脂。“你看,”他忽然指着远处的麦田,“绿油油的,像不像你染的‘石绿’?”
“像,”丫丫走到他身边,鼻尖差点碰到他的胳膊,“比‘石绿’鲜,像刚抽芽的那种嫩。”
货郎的摊子在镇口的老槐树下,西洋染料装在玻璃瓶里,果然是种发暗的蓝,像蒙了层灰的夜空。“这叫‘普鲁士蓝’,”货郎掀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飘出来,“西洋人染军装用的,牢得很,就是味冲。”
丫丫捏着鼻子后退半步:“还是咱的‘祭蓝’好,有草木香。”
小石头拿起瓶子看了看,又放回摊子:“不要了,还是用咱自己的染料。”他转头对货郎说,“再要两斤苏木,上次的样布染得好。”
货郎笑着打包苏木,眼睛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小石头,你俩这是……快成了?前儿个见你娘,她说让我留意着,给你俩扯块好布料做新衣裳呢。”
丫丫的脸像被火烧了似的,抓起苏木就往回走,脚步快得像踩着风。小石头付了钱,赶紧追上去,桃花从篮子里掉出来几朵,落在她的脚边,像串红着脸的小脚印。
“跑啥,”他拉住她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布袖传过来,“货郎就爱开玩笑。”
“谁跑了,”丫丫挣开他的手,却放慢了脚步,“我是想赶紧回去染红豆,晚了怕赶不上春桃姐的花朝节。”
回到染坊时,小柱子正趴在晾布架上,用树枝给“霞光紫”的布画小狐狸。“丫丫姐,石头哥,你们看我画的!像不像在紫云上跑?”他举着布角喊,树枝划下的浅痕在紫布上弯弯曲曲,像条调皮的小蛇。
丫丫把红豆泥倒进染缸,热水一冲,缸里立刻泛起层绯红,像融化的胭脂。“快来帮忙,”她朝小柱子招手,“给你染块‘相思红’的帕子,绣上你的小狐狸。”
小柱子欢呼着跑过来,小石头蹲在染缸边,往里面加了勺明矾:“固色,让这红能扛过梅雨季。”他的指尖沾了点红浆,像抹了层胭脂,丫丫看着那抹红,忽然想起货郎的话,心跳又乱了节奏。
红豆染的布晾在架上时,夕阳正把染坊染成金红。绯红的布面在风里晃,像片刚摘下来的晚霞,上面拓着小柱子画的歪狐狸,倒像是只在红云上打滚的小精怪。
阿婆拿着剪刀走过来,笑眯眯地比划:“这块给丫丫做个香囊,装上新收的桃花干,挂在衣襟上,比任何香料都好闻。”
丫丫摸着布面的绯红,忽然觉得,这红豆染出的不只是颜色,还有藏在风里的春消息——是货郎的玩笑,是他指尖的红浆,是桃花落在脚边的粉,是这染坊里,越来越藏不住的暖。
夜里,她把“相思红”的布角夹进染谱,旁边放着那朵从镇上捡回来的桃花。在灯下写:“春分,红豆成红,相思有痕。”笔尖顿了顿,又添了行小字:“桃花落处,风知我意。”
窗外的桃树沙沙响,像在重复着白天的风语。染缸里的残液泛着红,映着月光,像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泡成了会发芽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