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镇的日头,毒辣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可一旦入了夜,那白日里被炙烤得滚烫的黄土街道,便迅速将最后一丝热气散尽,换上一股子从骨缝里渗出来的阴冷。这冷,不止是天气,更是这人情。明处的灯火,主要集中在几条繁华街市,勾栏瓦舍,酒楼赌坊,喧嚣声能掀翻屋顶;而更多的角落,则沉入一片死寂的墨色,只有野狗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窸窣声,或是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在暗巷深处低语。
周明德便是在这片墨色与喧嚣交织的棋盘上,独自移动的一枚暗子。
他的落脚点,选在城西一处早已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庙宇荒废多年,神像倾颓,蛛网密布,但胜在地势高,透过坍塌了半边的后墙,能将大半个城西区域,包括李叔他们落脚的那家“平安”车马店,以及几条主要的进出通道,尽收眼底。这里的气息,与不远处花街上飘来的脂粉香、酒气混合着,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腐朽交织的味道。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蜷在神台下的阴影里,身上盖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只有偶尔,当远处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时,那破草席下才会闪过一丝比夜色更幽深的锐利目光。
他的任务很明确:确保李叔小组在榆林期间的绝对安全。这意味着,他需要像篦子一样,将车马店周围可能存在的威胁,细细地梳理一遍。赵奎会不会派人在此盯梢?本地那些欺生怕硬的地头蛇,会不会闻到“肥羊”的味道?甚至,那些与黄沙堡有过节的、零散的瓦剌探子或马匪眼线,是否也混迹在这鱼龙混杂之地?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梆子声敲过了三更。城西大部分的灯火也渐次熄灭,只剩下几家通宵营业的赌坊,还像贪婪的巨兽,张着灯火通明的大口。周明德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捕捉到一阵与这深夜氛围格格不入的、略显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隔两条街外的“悦来”客栈后门。
不是大队人马,听动静约莫三四骑,还跟着一辆骡车。这本身不稀奇,边镇夜间来往的客商总有不得已赶路的。但随后传来的几句刻意压低、却因情绪激动而未能完全控制住音量的外地口音,却让周明德那仿佛锈住的眼皮,缓缓掀开了一条缝。
“……入他娘的鬼地方!风沙比刀子还利,水比马尿还涩!”
“王五,闭上你的鸟嘴!赶紧卸货,老子骨头都快散架了!”
“散架?在甘州城外差点让人把脑袋摘了去,那才叫散架!那伙杀才,根本不讲道上规矩,分明是冲着灭口来的!”
“噤声!你想把阎王招来吗?”
甘州?灭口?周明德的身体依旧未动,但所有的感官却在瞬间提升至最敏锐的状态。他如同一条蛰伏在沙土下的沙漠毒蛇,感知着空气中最细微的震动。
他无声无息地滑出土地庙,身影与墙角的阴影完美融合,几个起落,便已如同鬼魅般贴附在“悦来”客栈那粗糙的土坯后墙上。声音是从二楼一间亮着灯、窗户为了透气虚掩着的客房里传出的。他选择的角度刁钻,既能听到屋内谈话,又能透过窗缝瞥见屋内部分情形。
屋里是三个满面风霜、衣着沾染尘土的汉子,正围着一张方桌,就着几碟冷切羊肉和劣质烧刀子低声交谈。桌上还放着未完全解开的行李包裹,看样式和露出的零星货样,像是从西北更深处贩运毛皮、药材过来的行商。
“说起来,老刘,”一个矮胖黝黑的商人灌下一大口酒,喉结滚动,压低声音问,“你上次喝多了提的那档子邪乎事,到底真的假的?就在北边那片鸟不拉屎的鬼见愁?”
被称作老刘的,是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眼神精悍的中年汉子,他闻言放下酒碗,脸上掠过一丝心有余悸,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操!老子什么时候胡咧咧过?千真万确!就在离这儿往北,快马三四天脚程的那片‘死亡荒原’边缘。大概是……三四个月,不对,快五个月前的事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那伙人,根本他娘的不是寻常马匪!穿着破烂,可骑术精湛,下手狠辣,配合默契,冲起来像一阵风!目标明确得很,直接绕过护卫的车队辎重,直扑中间那几辆挂着官眷灯笼的马车!见人就杀,不管男女老幼,护卫拼死抵抗,死了大半,血把沙地都染红了……那场面,跟他娘的地狱一样!”
“官眷?哪家的官这么大排场,跑那鬼地方去?”另一个瘦高个、眼神灵活的商人插嘴问道,显然也被勾起了兴趣。
“不太清楚底细,”老刘摇了摇头,回忆着,“只听那些侥幸逃散、后来被我们遇到的仆役哭嚎,好像是什么京里下来的,姓林……是个侍郎还是什么官儿?带着家眷回江南老家,或是外放任职,途径那边,结果……唉,反正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惋惜和难以理解的神情:“最他娘邪门的是,那伙杀才,杀人如割草,抢东西却不太上心。他们……他们当场掳走了好几位女眷。其中有一位,据那些仆役拼死护着、后来还是没护住的丫头说,是那林家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年纪也就十四五岁模样,生得……据说极好,但这还不是最打紧的。”
老刘凑近另外两人,声音几乎细若蚊蚋:“那老仆一边哭一边说,他们家这位小姐,自小就有个怪癖,惜字如金,等闲不开口,可一旦开口,往往一针见血,聪慧得吓人,在她老家那边官眷圈子里,是出了名的‘哑巴才女’。可那马匪头子,戴着个遮了半张脸的皮帽,眼神跟饿狼似的,冲进马车后,盯着那林小姐看了好半晌,那眼神……老仆说,不像见色起意,倒像是……认出了什么?或者,在确认什么?反正古怪得很!然后,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掳上马,带着另外几个姿色不错的丫鬟婆子,呼啸而去,再没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惜字如金?聪慧过人?”矮胖商人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这兵荒马乱的,落到那帮杀才手里,长得俊是祸根,聪明?聪明能当饭吃?能挡刀剑?怕是早被糟蹋完,不知道埋哪个沙坑里了。”
“你懂个屁!”老刘似乎有些激动,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丝,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我起初也这么想。可后来琢磨,不对劲。那伙人,行事作风,根本不像寻常求财或者劫色的马匪。目标太明确,下手太狠,对那林小姐的态度太古怪!我后来在另一个地方,听一个走镖的隐约提过一嘴,说那边荒原深处,最近大半年,好像盘踞了一伙来历不明的人,不劫寻常商旅,专挑一些有来历的车队下手,行事诡秘得很……你们说,那林小姐,会不会是……牵扯进了什么要命的事情里?”
瘦高个商人打了个寒颤,摆摆手:“行了行了,老刘,越说越瘆人。这世道,稀奇古怪的事多了,咱们平头百姓,能保住脑袋赚钱就行,少打听这些。”他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令人不安的话题。
老刘也似乎意识到失言,悻悻地闭上嘴,三人默契地转而讨论起明日如何将手中的皮货卖出个好价钱,以及如何打点榆林这边税卡的小吏。
窗外的周明德,如同融化了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开,重新隐入更深的黑暗。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总是半阖着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沉淀。
官眷遇袭,女眷被掳,在边塞是家常便饭。但老刘描述的细节,却勾勒出一幅不寻常的图景:训练有素、目标明确、手段狠辣、行为反常的马匪;惜字如金却聪慧过人的官家小姐;马匪头子那疑似“认出”或“确认”的古怪眼神;以及可能存在的、活跃在荒原深处的神秘势力……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单独看或许不起眼,但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精心策划而非临时起意的味道。那个姓林的官家小姐,她的失踪,恐怕绝非简单的红颜薄命。
周明德默默地将几个关键点刻入脑海:事发地点(北边死亡荒原边缘)、大致时间(四五个月前)、目标人物(林家小姐,特征惜字如金、聪慧过人)、马匪特征(训练有素、行为反常、头子眼神古怪)、可能的背景(荒原深处神秘势力)。
他没有立刻行动去追查。他的职责是守护南下小组,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而且,这条消息来源是几个醉醺醺的行商,真伪难辨。
但是,一种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所锻炼出的直觉,让他无法轻易将这条信息归类为无用的杂音。那个“惜字如金却聪慧过人”的林家小姐,她的身上,似乎缠绕着一层迷雾。这迷雾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与边塞格局、乃至与黄沙堡未来相关的秘密?
他回到破败的土地庙,依旧蜷缩在神台下,仿佛从未离开过。直到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那一刻,他才利用这个一天中警戒最松懈的时辰,如同鬼魅般离开了栖身之所。
他没有去找李叔或卫鑫眸。他有一条独立的、更为隐秘的联络渠道。在一条早已干涸的排水沟旁,他找到了那个每日清晨会准时出来拾荒的哑巴老翁。周明德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小卷用油纸紧紧包裹、藏在半块馕饼里的薄羊皮,塞进了老翁那满是污垢和裂口的手中,同时递过去的,还有几枚铜钱。老翁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将馕饼和铜钱一起塞进破麻袋,蹒跚着走远了。
那薄羊皮上,用特制的、遇水即化的药液,以只有冷啸和他才懂的密语符号,简洁地记录了关于“林家小姐”的所有听闻与分析。
做完这一切,周明德便如同卸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包袱,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如同最精准的猎犬,继续在榆林镇的阴影中,为明处的队伍清扫着可能存在的威胁。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仿佛那条关于林筱月(他依旧不知其名)的消息,只是一阵偶然吹过耳畔的、无关紧要的风。
而那份密报,则随着哑巴老翁那看似漫无目的的脚步,被送往一个不起眼的联络点,然后由专门的信使,以最快的速度,穿越戈壁,奔向那座在风沙中倔强屹立的黄沙堡。这颗无意间投入水潭的石子,究竟会沉寂下去,还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