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惨白的,像病人垂死的脸,毫无温度地涂抹在荒芜的大地上。这是一条被遗忘的小径,蜿蜒在枯寂的丘陵之间,路面碎石遍布,两侧是低矮扭曲的灌木黑影,如同蛰伏的鬼怪。风早已停歇,死寂笼罩着一切,只有脚下碎石被踩动的细微声响,和自己胸腔里那颗疲惫不堪、却仍在沉重跳动的心脏,提醒着生命的存在。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追杀。每一个人的肉体与精神如同随身的干粮袋,早已空空如也。
最让众人担心的是:箭囊见底,腰刀在六场血战中的反复劈砍格挡中早就卷了刃,豁了口。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彩,轻的皮开肉绽,重的伤可见骨,血与汗混合着尘土,在破烂的衣衫上结成硬痂。
十八骑,连同冷啸,十九个人,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残魂,仅凭着最后一口气,一股意志,在这条月下的绝路上踟蹰前行。
冷啸每战必先,众同僚都能看出他每战都不惜力。
所以,他现在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镣。体内的空虚感越来越强烈,“寓言”传来的能量枯竭警告已经变成了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刺痛,如同脑中有根弦即将崩断。微光视觉早已无法维持,连基础的听觉增强也时断时续。他现在更多是依靠原主残留的身体本能,和自身的意志在支撑。
就在这时,前方林间小径的一个拐弯处,阴影里,同样蹒跚地转出了一队人影。
人数相仿,十余个。同样的人困马乏,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浑身浴血。他们手中的马刀在月光下反射着暗淡的光,如同垂死野兽依旧锋利的獠牙。
是最后那批马匪。最为凶悍,最为顽固,也是追杀路上最后的绊脚石。
没有惊呼,没有咒骂,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情绪,在连续三天榨干了一切的血与火之后,都已显得苍白无力。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月光流淌的声音,和双方那压抑到极致、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仇恨?或许早已麻木。恐惧?也被疲惫冲刷得所剩无几。剩下的,只有最直接的敌意、最原始、最赤裸的杀意,以及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结束这一切,无论是杀死对方,还是被对方杀死。
冷啸缓缓抬起举起沾满凝固血污的铁骨朵,和同样污秽不堪的铁锏。对面领头的,脸上一道深刻刀疤、只剩独眼。冷啸不记得他属于马匪或是山匪,只知道他现在是唯一尚有斗志、战意的匪徒,也沉默地举起了他的弯刀。
没有呐喊,没有警告。
下一个瞬间,如同两股浑浊的、濒死的潮水,猛地撞击在一起!
“锵!”
第一声兵刃碰撞的锐响,撕破了夜的死寂,也拉开了最后杀戮的序幕。
没有阵型,没有章法,甚至没有多余的闪避。狭路相逢,力竭者亡。所有人都挤在这条宽度不足两丈的小径上,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中的兵器朝着最近的那个敌人身上招呼过去。
刀锋砍入肉体的闷响,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垂死者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不成调的嗬嗬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寂静,交织成一曲残酷的、献给死亡的最后乐章。
冷啸的铁骨朵砸碎了一个悍匪的肩胛,那匪徒受重创,却狞笑着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将短矛刺向他的小腹。冷啸侧身,矛尖划破皮甲,带出一溜血花。他反手用铁锏格开另一柄劈来的马刀,膝盖狠狠顶在对方胯下,那匪无力跪下的时候,冷啸左手铁骨朵落下。
刘华添已无力挥动,他索性将锁链缠绕在手臂上当做重锤使用。
他的每一次挥舞都极其缓慢,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将一个试图靠近的马匪连人带刀砸得倒退数步,口喷鲜血。
马徐志和郑世先背靠着背,如同风暴中最后的两块礁石。短刀与铁尺配合,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们虎口崩裂,手臂发麻。
卫鑫眸的弩箭早已用完,他捡起地上的一柄断枪,当做短矛使用,每一次突刺都精准而狠辣。
李业昌吼叫着,如同受伤的疯虎,不顾自身空门大开,只管将手中的战斧朝着敌人猛劈……
血腥气浓烈得令人窒息,几乎要凝结成血露从空气中滴落。月光下,人影交错,每一次兵刃的挥动都带起一捧血雨,每一次倒下都伴随着生命最后的抽搐。
没有怜悯,没有退缩,只有最野蛮、最直接的生命消耗。
冷啸的视线开始模糊,汗水、血水流入眼中。他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麻木的挥舞和格挡。“寓言”的提示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剩下那能量彻底耗尽的警告红灯在意识深处疯狂闪烁。
独眼匪首终于找到了机会,他荡开高丰杰刺来的长枪,如同鬼魅般突进到冷啸身前,弯刀带着凄冷的月光,直劈冷啸脖颈!这一刀,凝聚了他最后所有的力量和怨毒!
冷啸刚刚用铁骨朵砸翻一名敌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刀锋及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道黑影猛地撞了过来,是董元兴!他用身体硬生生替冷啸挡住了这必中的一刀!
又沉又宽的刀身,深深嵌入董元兴的后背!他发出一声闷哼,却反手死死抱住了独眼匪首持刀的手臂。
“头儿……快!”他嘶声喊道,鲜血从口中涌出。
冷啸瞳孔骤缩,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与恨极的杀意瞬间冲垮了疲惫!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铁骨朵带着他全部的力量,乃至透支生命潜能爆发出的最后气力,如同陨星坠落,狠狠砸在了独眼匪首那颗仅剩的、因惊愕而扭曲的头颅上!
“噗——!”
那颗丑陋无比的脑袋,如同熟透的瓜果爆裂。
红的,白的,溅了冷啸和依旧死死抱住匪首手臂的董元兴满头满脸。
匪首的无头尸体晃了晃,重重倒地。
首领毙命,最后残存的几名马匪发出了绝望的哀嚎,抵抗的意志彻底崩溃,很快便被周围如同血人般的捕快们乱刃分尸。
当众人面前最后一名马匪倒下,小径上,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十九个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人,拄着兵器,或跪或坐,在惨白的月光下,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
冷啸推开无头尸体,紧紧扶住摇摇欲坠的董元兴。他虽然穿着内甲,可是内伤极重,气息微弱。
“李叔!包扎!”冷啸的声音沙哑的声音,此时显得格外无力。
没有人说话,幸存的捕快们默默地相互检查伤口,用撕下的衣襟进行最简陋的包扎。
没有人庆祝,没有人欢呼。劫后余生的庆幸,也被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同伴重伤的阴影所冲淡。
冷啸缓缓直起身,环顾四周。小径上,敌我双方的尸体交错枕藉,鲜血将地面的碎石染成了暗红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抬头,望向那轮依旧惨白的月亮,感受着体内那近乎枯竭的空虚,以及“寓言”传来的、代表着能量彻底耗尽的、最后的、细微的断联般的刺痛。
十九人个个带伤,人人精疲力竭。但,他们暂时赢得了这场惨烈的胜利。
冷啸深吸一口气,缓缓沉声道:
“处理好伤势,收拾可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