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仪仗离去的烟尘尚未在榆林镇外完全消散,那纸看似擢升、实则流放的委任状内容,却已像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了镇子的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到了暂居于简陋营房内休养的李叔、周明德等一众兄弟耳中。
“哐当!”
一声脆响,周明德猛地将手中的粗陶水碗掼在地上,碎片和浑浊的水渍四溅开来。他霍然起身,因动作过猛牵动了肋下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依旧压不住胸膛中翻腾的怒火,脸色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
“黄沙堡?!他赵奎怎敢!怎敢如此欺人太甚!那是什么鬼地方?鸟不拉屎,十去九不回的死地!头儿立下这等擎天保驾的大功,不说封赏,反倒被发配到那种地方去?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他的吼声在狭小的营房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旁边,伤势稍轻些的李叔,虽然没有如周明德般暴跳如雷,但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沉郁与难以消解的愤懑,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
“无科举之功名,非世袭之军户……呵呵,好一个‘国朝法度’!赵奎这厮,分明是嫉贤妒能,挟私报复!拿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当刀子使!头儿带着我们拼死搏杀的时候,他赵奎在哪里?我们在荒野里啃草根饮马血的时候,他这‘将门虎子’又在哪个温柔乡里高卧?如今倒来谈什么出身,论什么法度!我呸!”
其他或坐或卧的捕快们,也都群情激愤,骂声、抱怨声、捶打床板声此起彼伏。连日血战积攒的疲惫与伤痛,在此刻被这巨大的不公所引燃,化作了熊熊的怒火与憋屈。他们是为冷啸不平,也是为自己付出的鲜血与牺牲感到不值。本以为跟着头儿搏出了一条通天大道,谁曾想,路的尽头竟是万丈悬崖。
营房内弥漫着一种绝望而躁动的气息。
就在这时,营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了。冷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显得有些模糊。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血衣,步伐沉稳地走了进来,仿佛并未感受到屋内那几乎要爆炸开来的压抑气氛。
“头儿!”
“头儿你回来了!”
众人立刻围拢上去,七嘴八舌,脸上充满了急切与不甘。
“头儿,那委任状……我们不能接!这分明是赵奎那王八蛋给我们下绊子!”
“对啊头儿!我们去求总督大人!总督大人是赏识你的!”
“要不……我们干脆……”有人眼中甚至闪过一丝危险的、近乎哗变的光芒。
冷啸抬起手,向下虚按了一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让嘈杂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或因不甘而涨红的脸,最后落在气得浑身发抖的周明德和脸色铁青的李叔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众人预想中的愤怒、沮丧或是失落,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找不到,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可怕的平静。
“我都知道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份特有的沙哑,却异常稳定,“黄沙堡,确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他走到房间中央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旁,缓缓坐了下来,动作间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旋即又舒展开。
“赵奎此举,意料之中。”他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我等骤然立下大功,无根无基,招人嫉恨,再正常不过。他搬出‘科举’、‘军户’这块招牌,便是看准了这是我们的软肋,也是官场上最好用的挡箭牌。”
他看着依旧愤愤不平的周明德,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安抚:“明德,怒伤肝。于事无补。”
他又看向李叔:“李叔,世道如此,非一日之寒。争一时意气,除了授人以柄,还能得到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营房的墙壁,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总督大人……亦有他的难处。边镇并非他一人之天下,麾下将领、朝中规矩,皆需权衡。他能顶住压力,给我一个‘防守官’的名义,已是难得。这,或许就是目前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他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众人沸腾的热血稍稍冷却下来。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去总督府闹?凭他们这些残兵败将,身份低微的胥吏?除了找死,还能有什么结果?抗命不遵?那更是形同造反。
“可是……头儿,那黄沙堡……”一个年轻捕快嗫嚅着,脸上带着对未知绝境的恐惧。
“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冷啸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赵奎以为将我们扔到绝地,便能让我们自生自灭。但他忘了,绝境,有时也能逢生。”他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光芒,“他给了我们一个最坏的去处,却也给了我们一个……无人打扰的‘机会’。”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冷啸。
冷啸没有再多解释,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了那份决定他命运的委任状。粗糙的桑皮纸卷轴,边缘甚至有些毛糙。他将其在桌上轻轻铺开,目光落在了那略显潦草却盖着鲜红关防大印的文字上。
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这文书本身吸引了。手指摩挲着纸面,触感异常粗糙,纤维松散,甚至能看到里面未完全捣碎的植物茎秆。纸质脆硬,似乎用力稍大就会破裂。这与他在未来时代见过的,甚至与“寓言”资料库中记载的某些精品纸张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在脑海中试图连接“寓言”。
「检测到载体材质分析需求。」出乎意料的,或许是触及到了非核心能耗的基础信息库,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反馈传来,伴随着更加清晰的能量枯竭警示,但一段信息流还是艰难地浮现出来:「目标物:桑皮\/草浆混合纸。工艺分析:明代常见低级官文书用纸。纤维处理粗糙,蒸煮火候不足,漂洗次数欠缺,导致纸质疏松,易脆,耐久性差。」
紧接着,更为详尽的信息如同涓涓细流,虽然缓慢却清晰地涌入他的意识:「改进方案检索……基于现有技术条件,可参考《天工开物》载‘竹纸法’优化。要点一:增强蒸煮,采用石灰与草木灰混合液,反复蒸煮竹麻,彻底软化纤维。要点二:增加漂洗次数,务必去除杂质与残碱,此乃提升纸张柔韧与耐久之关键。要点三:改进抄纸技法,均匀震荡,使纤维交织更紧密……」
这是一套完整、且完全可以在明代现有技术基础上实现的竹纸改良工艺!虽然“寓言”的能量已无法支持更复杂的推演或实物模拟,但这来自另一个时代知识结晶的宝贵提示,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
冷啸的眼神微微闪动。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工艺要点,尤其是关于蒸煮和漂洗的关键步骤,在心中反复默念,牢牢记住。仿佛手中这份宣告他不公命运的粗糙文书,此刻变成了一个蕴藏着未来某种可能性的密码本。
他缓缓卷起委任状,抬起头,看向周围依旧面带忧色的弟兄们,声音沉稳而有力:
“收拾行装,准备赴任。”
“头儿?”周明德还有些不甘。
冷啸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黄沙堡,就是我们新的起点。无科举又如何?出身低微又如何?”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们不给,我们就自己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