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还是头回踏出侯府,知是去病寻得机会,且往后只能谨守本分。
——行至侯府朱门时,她瞥见廊下的苏礼仍在抄书。
两人目光抬眸相视,他极快点头。
苏玉眼眶一热,忙低头,兄长是让她放心。
她最后望向马厩方向,未及与赵隶道别,只盼彼等在侯府安好,随众织婢跨出侯府。
出侯府,路变了。
脚下便全是夯土地,一行人踩着水洼缓行。
过宣平门大街时,日头已过中天
——待望见陈府朱漆大门时,正值未时三刻。
入陈府织室。
织啬夫上下打量她:
“在侯府织过布?”
苏玉垂手老实回:
“奴只会织素布,不会花样...”
织啬夫指着织机:
“先织一匹素布试手,用边角料。”
苏玉心一紧,捡线轴应喏,走到织机前,每一下都格外谨慎。
织完交与织啬夫,手心皆是汗。
织啬夫指腹在布面上划:
“还行,针脚不算歪。往后你等旁人都做完役事,用剩下的时辰练花样,等练熟了,再给你排轮班。”
他顿了顿,看向身后织工大声道:
“你等是暂调来的,这织机是织花锦用的,弄坏了把你等卖了都赔不起,都用心些。”
众人应喏后各自做活。
苏玉转身回位,心里亮堂:
多学一样手艺,往后除了礼兄说的编军履,还能靠织布立足
——手艺在身,就有脱籍的盼头。
在陈府这些日,苏玉奉织啬夫之命,持腰牌传禀候取素布时,偶遇见过卫少儿两次。
第一次见她倚在廊下翻织谱,咳得帕子都捂不住嘴。
第二次是在窗下教侍女认丝线,咳得手按着胸口直喘。
苏玉心里动过念
——若能在卫少儿跟前说上句话,哪怕只是递块帕子,或许能寻机遇为自己奔前程。
可转念又想,自身是奴,贸然开口,别说邀功,怕是先挨顿鞭子。
只得安分守己,先把手上役事做好。
去病在卫府,虽去不得军营,但时常练骑射。
卫青征战归来,骑射引弓时,去病便侍立一旁观之,箭矢破空之声,听得他心下发痒。
不过数日,去病也能引满小弓,虽发矢未中的,兴致反愈炽。
卫青见他有此好,便带他入营观览。
营中鼙鼓、角声与马蹄杂以兵甲相击之声,听得他血脉偾张。
进入营中,左顾右盼,未有片刻安歇,最常待的便是兵器帐与马厩
——在兵器帐抚遍了各式弓箭,连护臂的皮革纹路都默记分明;
在马厩中对骏马凝视半久,观圉人梳刷马鬃,又暗学抚马颈,虽为马喷一脸热气也不恼。
去病在军营只能待一日,就必得回卫府,闲时或往书舍找赵丛闲话,或去寻卫广兄骑射。
赵丛方忙于缮写文书,见他来也只能停笔相陪
——毕竟去病方今是卫府的卫府少主,特意来看,不敢慢待。
赵丛早瞧出去病常借查织室物资偷看苕华,劝过他于礼制不合,去病只含糊应着。
是日。
伍缮来报卫将军拟了婚书。
赵丛接过一瞧,见旁写着许配卫府仓啬夫,顿时心慌意乱,抄完书他便去寻去病:
“卫小郎,苕华将被许给罗仓啬夫,婚书都拟好了!”
去病眉峰骤蹙,转身往卫青书房去,赵丛快步跟上。
“舅父,你为何要将苕华许配他人?”
卫青闻言放下手中木牍,目光扫向他身后的赵丛。
赵丛慌忙垂首
——他自知不该妄议将军婚聘,可终不忍见去病被蒙于鼓中。
“舅父莫怪他。”
去病忙将赵丛护于身后:
“是我先前跟他提过苕华,他见了婚书,才急来告知。舅父,我…我早有娶她之意。”
说罢,他跪地拱手,朗声道:
“我想纳她为妾,求舅父收回婚书!”
卫青声音沉下来:
“你既知晓,又能如何?你如今身份已非昔日可比,岂能与侍婢有私?”
“就算纳为妾,也不行吗?”
去病的声音发颤。
“不行。”
卫青的语气没半点转圜余地
“你的婚事非私事,关乎卫家体面,更系于朝廷对卫氏之观。纵然娶妾,也需是良家子。苕华是官奴,未脱籍便私纳,形同窃盗,何止不合礼法?”
去病垂眸片刻,声音闷闷的:
“待我日后上战场,立战功,可为她脱籍!我能等!”
卫青盯着他,目光锐利:
“你当官奴脱籍像私奴那般容易?赵丛乃侯府私奴,我以人情为由,以私财赎之除籍。”
赵丛头垂更低
——他先前揣着恃己能谋生之念,此刻想来,实在天真。
卫青语气缓和仍冷硬:
“便是你立下战功,也无权私放官奴
——她要脱籍,需待朝廷大赦,或她为国立功,便是如此,亦要由官府奏请,经陛下允准,方才算数,若被人指摘你私纳官奴,传到陛下耳中,会如何看卫家?”
去病猛转身,袖口扫过案边,几卷竹简掉落,大步冲出咬牙道:
“我知晓了!”
赵丛慌忙拾起满地竹简,卫青抬眼叮嘱他务必劝住去病,莫要冲动。
他应下后快步追出,见去病仍气着,刚要低声劝慰,便被对方甩在身后。
望着去病大步远去的背影,赵丛暗自叹气,只觉这世道难有诸事顺意。
去病一路直奔陈府,径直走向卫少儿的住处。
手刚掀开帘幕,恰逢侍女端着药碗出来,他侧身让过。
卫少儿见他进门,瞧着他通红的脸色,忙放下手中线轴,待家仆退去,他才压低声音:
“母,舅父要把苕华许给罗仓啬夫,这事你知晓吗?”
卫少儿手里的针顿了顿,落在锦袍上:
“晓得。是我前几日跟你舅提的,让他给苕华寻门妥当婚配。”
去病猛地站起:
“母!你怎可如此?儿早跟你提过将来纳她为妾,儿也愿等!她从未以儿出身为嫌,昔日在卫府…”
话未完,就被卫少儿的咳嗽声打断。
她捂胸咳颤,半久才缓,声音虚浮:
“去病,你如今已不是恣意玩闹之时。”
去病见她咳得脸色发白,到嘴的话又咽回。
卫少儿示意他在身边坐定:
“我等能有今日,全仗皇后在宫中根基稳固。你如今已长大,卫家从未有过娶奴者,你若此行,乃自贬出身,何况你...”
去病心下火气,不耐道:
“儿乃私生,谈何?今儿连娶妻之事,亦做不得主。日后我欲自谋前程,是否亦要彼等允否?
——儿之身份,那些贵族,面上虽恭;背地皆骂儿!彼等所敬者,乃卫青外甥,非儿也。儿不愿托陈掌继子之名居此府中,然行至何处,皆为规矩所缚!”
卫少儿眼圈一红,以帕按眼:
“是母负你!昔年在侯府时,你连口热羹都未必能得;今方得稍抬颜面,却仍遭人这般折辱。”
“母,儿未怨你!儿知母与舅父皆为我筹谋。今儿既长,在陈府身份实是窘迫,若能随舅父左右,亦想自谋前程
——儿不愿如奴般,凡事皆不能自专!”
去病忙抬头,声气稍扬,紧攥母手,卫少儿看他,拍他手背:
“如今盯着卫家的人多。若有心人拿卫青甥迷恋侍女做辞,弹劾你舅教甥无方,连带皇后在宫中亦难自处,可如何是好?你舅与我,是恐你为此事分心
——他日赴战场,一分心便性命难保。”
去病梗着脖子,喉结滚动:
“可母不必用此计,儿不娶她即可,何必将之强许他人?纵不能纳为妾,婚配亦当求年齿相若者,今许罗仓啬夫,儿心实难平!”
卫少儿抚了抚他的头:
“苕华从罗仓啬夫,以他在府有体面耳。若求奴役,其日更艰。母许拟:他日随舅挣功名,你喜谁、欲娶谁,母不拦。可否?”
去病垂下头,声音闷闷的:
“那乃数年后事,可苕华…”
卫少儿打断他
“回去向舅认错,毋忤长辈。你继父处,我自告之
——你已长,我不束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私赐苕华布帛与半两钱,亦尽心意,事已定,不可转。”
去病终未再言语。满肚愤懑无处泄,却也知事已至此,再争无益。向卫少儿拱手:
“那儿先归。”
转身见卫少儿仍捂胸轻咳,帕角湿,心一紧
——前只顾己事,忘母身弱。
他声放软:
“母好生将养,按时饮药。儿若得闲,便来探。”
卫少儿点头,却摇手:
“我知你心气高。昔府下人间有妄语,我皆斥之。母这病体,断不为此作话柄累你。”
“母,何来拖累之说?”
去病膝行半步,声音发颤。
“儿不常来,乃从舅习骑射,亦不欲见继父而已。”
卫少儿眼眶一热,忙别过脸以帕拭泪:
“你这孩子,怎不解母心?罢了,你去谋前程,毋为卫少儿之子名缚足。”
去病鼻尖发酸,刚准备开口。
陈掌已掀帘入,见卫少儿泣,急前拍她背,又扶坐榻,取干帕递之,温言劝:
“你有孕,动气恐伤胎。”
卫少儿忙扯他袖示止。去病见状,拱手道:
“母,过几日初一,儿再来瞧你。”
陈掌视之,语带无奈:
“你日来夜去,形陈府同客居,你母有孕,少去卫府则佳。”
去病转头看他,道:
“继父,儿非陈家血脉,今你二人将有亲子,儿来与不来,何异?”
言毕,转身大步去。
卫少儿望其背影,抬手按胸,轻咳两声
——这孩子,终究是要往高处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