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听苏礼执木牍简要说罢,缓道:
“去病,此事不必滋大,今战事当头,当各退一步。若事泄陛下知,苏家兄妹必获罪,某亲往见李广分说。”
苏礼俯身叩首,声微:
“谢大将军周全。”
霍去病颔首
——先前紧绷的肩背稍缓,显是消了气。
卫青抬手拍其肩,转身掀帘而出。
去病对苏礼道:
“你寻赵丛一叙,某往营中巡察。”
苏礼拱手应诺,持牍退帐,寻至赵丛所居偏帐。
他将前事简言玉儿认亲事毕,赵丛按膝沉吟:
“挛斥候之言非无道理,可先探其计策。御史台虽察言行,然陛下不问将军私娶,文官所忌者,唯出身耳。纵使议及将军出身,若再涉私域,岂非自招非议?”
苏礼展眉,拱手道:
“丛兄此言切中要害,某竟未虑及此。”
赵丛拍苏礼肩,笑叹:
“某不及你机敏,你随将军左右,诸事繁杂,莫独担此忧。有事便说,某与隶兄皆可相助。”
苏礼望赵丛,眸露暖意,重颔首道:
“有兄在,诸事皆易。某到时看挛鞮斥候计策如何。”
话音未落,雷豹掀帘入,拱手道:
“苏掾,将军召你。”
他忙与赵丛附耳嘱两句,随雷豹出帐。
行至帐外,见卫青卫士立门侧,他趋前半步,低声问:
“卫大将军与将军已谈许久?”
雷豹附耳答:
“足一时顷矣。卫大将军自飞将军帐来,料是已安抚妥帖。”
苏礼默颔首
——暗忖卫大将军此番调解,必费不少心力。
未几,霍去病掀帘出,面沉未散,见苏礼只挥手:
“随我入帐。”
二人进临帐,霍去病按剑喝令帐外卫士:
“守于帐外三步,有近者,斩!”
卫士齐声应诺,帐内唯余二人。
霍去病踱至案前,道:
“舅父方才言,此事不可扰士气。令让本将处置女医工,另将张墨调往李敢部斥候队,由其亲自管教。舅父意,当大事化小,李敢亦已应允。”
苏礼垂眸沉思,片刻后拱手道:
“将军是欲明调张墨,既借卫大将军之意立规,又令李校尉无由置喙?”
霍去病颔首,唇角微扬:
“你倒通透。若张墨再生事,便是李敢管束不力,与本将无涉。”
苏礼执牍略思,俯身道:
“将军,末掾以为,可拟分调文书,言张墨熟漠北路径,调往卫大将军帐下。末掾届时禀卫大将军,为平李敢怒气,升张墨为斥候队率,调令末句加‘候漠北战时调度’
——张墨既熟路径,若后续有需,此语可令其‘师出有名’,亦显我等周全。王九划归张墨名下,用将军行营文吏印标‘代管调派’,既断张墨回头依傍李敢之路,又显我等对李校尉部‘殊加关照’。
——李校尉若拒签,便是罔顾军情;若签之,日后帐角窥伺事发,此调令便是他‘知情纵容’之铁证。”
霍去病颔首:
“可,调到定襄,某眼不见心不烦,然你先拟医工处置文书,速往舅父帐中请签,勿拖至明日。”
苏礼拱手应:
“末掾明白。李姮玉为医工长,掌医帐小队,可编‘失手倾药炉’为由,按律降为药徒,遣往斥候队为副;徐佳丽遣往伙房熬药,距帅帐百步外,断其掺和是非之机。日后若有人问苏玉去向,彼亦可证苏玉未涉事。”
他抬眸望霍去病,续道:
“至于苏玉…调往医帐抄药书最妥。彼识文断字可任事,亦借‘抄书’之名避风头,旁人挑不出错。”
霍去病眸露赞许,复问:
“那赵君儿呢?需寻一靶挡苏玉。”
“赵君儿便可为靶。”
苏礼声线微沉
“可编‘失手倾药炉,烫毁军药两包’为由,以末掾私印署处置记录,判笞十。然用无刺软鞭,令老手行刑,仅留浅痕;事后按例发伤号粮,做足‘真受罚’之状
——旁人目光尽聚彼身,方无人留意苏玉处置中藏护之意。”
他复顿,补充道:
“末掾明日呈卫将军之文书,当依‘张屠伏法→张墨调令→医工受罚’为序,详书编定‘犯错事由’,齐盖军正司、监军御史印,令其觉处置合规;营门轮值表亦书此‘处罚’,尤令李敢部人尽收眼底
——我等‘按律罚过’,彼纵有不满,亦无由生事。若真诉至陛下,我等亦有‘文书为证’可辩。”
“你能虑及此层,甚好。”
霍去病颔首,眸底沉定:
“勿露破绽,回营即拟文书。”
“末掾明白。”
苏礼躬身应下,持牍退后半步
——心中已明:此乃以文书织局,既堵李敢之口,亦护苏玉周全。
他退至小帐,令高阳速书,自亦提笔疾书。
毕后揣调令直奔卫青帅帐,卫士通禀后入内,躬身捧牍:
“末掾苏礼,奉骠骑将军令,呈张墨调令
——将军言张墨在营恐生内斗,欲调至大将军帐下东路斥候队,补识路之缺,乞大将军过目用印。”
卫青接过竹简,扫第一眼便蹙眉,指尖顿在“调隶大将军营”几字上,长叹一声,抬手按了按额角:
“唉…去病此性,某原令他将张墨调往李敢部,令李敢亲掌,既全其护短之面,亦免张墨在营挑事,他倒好,径直将人塞至某处。”
话虽如此,他仍取过铜印,蘸了印泥,在落款处盖下“卫青印”,印色沉实:
“调至便调至,稍后某再安排。”
言罢,卫青复翻文书,见“代管调派”四字,指尖点其上,又道:
“你看此‘代管调派’,明是堵李敢之路
——张墨本为李敢斥候队人,犯错罚往辎重,方令其掌粮草稍顺,某原想让李敢先攥人避避风波,阿寿倒绝,径直断其念想。”
他抬眼瞧苏礼,目光带几分提点:
“此计是否又出你手?你今为军谋掾兼主簿,随他左右当差,有时亦当劝之
——勿总将事做绝。”
苏礼垂首拱手,声谨:
“末掾不敢擅专,唯骠骑将军令是从。大将军所言,末掾当谨记,日后若有机缘,必委婉进言。”
“此调令一下,李敢必不忿。”
卫青指尖叩着简上“张墨”二字,眉峰微蹙,抬眼望向帐外:
“代郡眼线非他一处,嘱去病多留心,勿一味强争。张墨至某营后,先随东路斥候分队探路,至于入哪队,让他自与队正说,某不插手。”
“诺,末掾必转告。”
苏礼躬身应,双手按膝微欠。
卫青将竹简推至案左,又道:
“此令你再拟两份,一份送代郡军正司补印,一份交阿寿存底,某这里留一份备案。回代郡后,医帐那几个女娃的处置文书,也一并送来。”
“诺。”
苏礼捧简欲退,卫青忽开口:
“林驹如今如何?”
他膝头一软,忙俯身叩首,额抵地:
“回大将军,末掾已遣他入铁官署为徒。彼年齿尚幼,留营恐难习正经本事,学门手艺更稳妥。”
“嗯,你安排妥帖便好。”
卫青抬手虚扶
“起来吧。你多劝去病,凡事莫逞一时之勇。能忍则忍,你在他身边,当多顾看。”
“末掾省得。”
卫青挥挥手,语带沉缓:
“去吧。你与赵丛久别,待战事了,再好好聚。昨日军议那般,他定有许多话未与你说。”
“诺。”
苏礼躬身退帐,转身即赶拟文书,先至军正司盖印,另一份仔细纳入怀中。
忙完时,日已西斜。
回营见霍去病正坐案前擦剑,见他入内,头未抬:
“舅父怎说?”
苏礼将卫青言语一一复述。
霍去病听完,布帛按在剑脊上,淡淡道:
“舅父知我,我亦知舅父。歇息吧,明日返代郡。”
次日启行。
赵丛匆匆嘱苏礼:
“善自珍重,为某向隶兄、玉儿传平安。”
苏礼颔首,亦嘱:
“丛兄亦然。”
队伍方出定襄大营,苏礼已觉李敢有异。
将军发令,彼虽应“诺”,声却滞涩。
午休卸甲时,众皆憩息,唯他独蹲沙丘后,半晌未发一语。
赵破奴趋至苏礼身侧,附耳道:
“李校尉此状,恐要憋出郁结。”
苏礼未应,只瞥霍去病背影
——彼正勒马远眺,浑似未见李敢异状。
此程,恐难安稳。
返代郡。
苏礼即赴军正司与监军御史处盖印。及将文书递李敢,彼勃然作色,攥简拍案:
“大将军明明言调归某部,你竟绕开某,径直塞与定襄营中!
——此计是你所授,还是霍将军摆明公报私仇!”
苏礼垂首拱手,声稳:
“李校尉言过矣。某与张墨素无嫌隙,是将军念其曾在斥候队有功,故得晋用。且文书明载:张墨调隶大将军营东路斥候队,助探东路地形,原职空悬候战时调度。在哪皆同。文书共三份,你执一、将军执一、卫大将军处存一,卫大将军昨日已署印,军正司亦盖印,明言依此执行。劳李校尉用印。”
话未毕,李敢探手掣过案侧木杖,兜头便劈。
苏礼早有预备,却未敢避,木杖抽在背上,闷响一声,他踉跄半步,仍垂手立着,未敢捂痛处。
李敢攥文书转身便冲,他知其要寻霍去病,忍痛快步跟上。
李敢带一身火气掀帘直入。
苏礼在帐外站定,方喘口气,雷豹已凑过来,眼角瞟他背上杖痕,低声咕哝:
“李校尉火气忒盛…”
他忙抬手按唇示意噤声
——帐内已闻怒喝之声,显是闹翻了。
“霍将军好手段!张墨是某部曲,前番犯错遭将军罚往辎重,某已认,今大将军已同意调归某部,你竟绕开某改调令,径直遣往定襄!
——你是要让某在部下面前抬不起头!霍将军,此乃公报私仇!”
“李校尉谨守分寸,此乃中军帐。”
“分寸?张墨是某部曲!令他掌粮草,原是待战事毕调回身边!你这哪是用人,是断某臂膀!”
帐外卫士皆屏息,雷豹缩颈嘀咕:
“怪不得…张墨掌粮草时,李校尉还亲教他查账,如今被调去定襄,怎不气?”
苏礼掌心生汗
——他太知李敢脾性,再逼下去,怕要拔剑。
“军法有定,主将有权调遣麾下吏士。战时各部吏士可跨营调度,张墨曾在斥候队,调往定襄补探路缺,亦是大将军署印的,莫非大将军也在整你?”
这平声反倒让李敢火气更冲,他猛地拍案:
“某要奏明陛下!轮不到彼等绕开某明着打压!”
“尽管去奏。”
霍去病顿了顿,眸色沉寒:
“但明日辰时前,张墨须离营赴定襄东路斥候部报到,误时者,按抗调论。”
“骠骑将军,你欺人太甚!”
李敢声音发颤,手已按在剑柄上:
“你这是逼某——”
帐外,苏礼瞥见雷豹等人抻颈往内瞧,营中卫士已按队列站定,他下意识后缩半步,垂眸敛息。
“抗命者,按军法当斩!”
霍去病声沉如雷:
“张墨麾下王九,如何混进本将骠骑营卫士中?你既已自处置,本将不再追究,再敢胡言,本将先斩了你!”
“王九?某从未闻此人!张墨手下何来此人?你这是故意栽赃!”
“栽赃?”
霍去病冷笑,抬手掷出一卷竹简:
“张墨私窥将帐,按《军律》当斩!军正司红笔批注尚在卷宗,李校尉还要保他?”
“你…此事没完!”
“明日辰时,张墨若不起程,本将亲自提他去军法处问罪!你若无事,去点验他行囊,或查他还有何事瞒你。本将候着你从长安带回圣旨。在此之前,先管好你的斥候队,别再让人往帐角刨洞。”
“霍去病,你给某等着!”
李敢冲出帐时,转身怒指帐内:
“你好样的!用大将军印压某,行!明日某便递奏疏往长安,让陛下瞧瞧骠骑将军是如何绕开部将、私调下属的!某定与你理论到底
——你给某等着!”
“滚。”
李敢脸色铁青,甩袖而去。
雷豹凑过来,咽了口唾沫:
“这下…怕是收不了场了。”
苏礼望着他背影,抚后背杖痕
——漠北决战在即,这梁子结得如此深,怕是要出乱子。
筹思间,闻听霍去病唤他入帐,他忙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