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此言,恕孤不敢苟同。”
朱标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顾明,语气带着几分辩驳的意味。
“孤承认,八股取士确有弊端。”
“但凡事有利有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父皇定下此国策,为的便是禁锢天下文人之思想。”
“让他们不敢再有僭越之心,只能一心一意效忠朝廷,效忠君父。”
“这,是为了我大明江山的万世一系。”
朱标的声音里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
“与江山社稷的稳固相比,那些所谓的弊端,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的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既承认了问题,又点明了核心。
这是一种帝王权术的平衡。
然而,顾明听完,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殿下。”
“您真的以为,区区八股,就能换来大明的长治久安吗?”
顾明抬起眼,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您真的以为,这就能保证选上来的人,都对大明,对皇室,绝对忠诚吗?”
朱标的眉头皱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
“八股禁锢思想,可它禁锢不住人心。”
顾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禁锢得越狠,人心的欲望就会反弹得越厉害!”
“殿下,您信不信,我大明若是亡了,不会亡于外敌,亡于天灾,甚至不会亡于泥腿子造反。”
顾明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朱标的心上。
“它,只会亡在这些被八股选上来的,被您认为‘绝对忠诚’的读书人手上!”
“荒谬!”
朱标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的脸色涨得通红,既是因为被顾明的话所震惊,也是因为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先生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我大明靠科举选拔上来的官员,纵有不足,也都是圣人门徒,岂会做出此等亡国之事!”
他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这不光是在否定他父皇的国策,更是在否定整个大明文官集团的根基。
“危言耸听?”
顾明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了。
“殿下,那我们就来聊聊一则故事。”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悠远的回忆,眼神变得深邃。
“那个世界有一位皇帝,叫崇祯。”
“而在他治下,朝堂上会崛起一番势力,他们自诩清流,以天下为己任,党羽遍布朝野。”
“他们,自称东林党。”
“东林党?”
朱标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没错,东林党。”
顾明点了点头。
“他们的成员,大多是江南出身的士人,是科举制度最坚定的拥护者。”
“他们也是八股文章写得最漂亮的一群人。”
“他们代表着谁的利益?”
顾明自问自答。
“代表着江南那些家有万贯,坐拥千亩良田的士绅大地主!”
“当这群人把持了朝政之后,他们会做什么?”
“他们会高喊着‘为民请命’的口号,然后疯狂地为自己所代表的阶级谋取利益!”
“他们会废除一切工商税、矿税、海税。”
“因为这些税收,损害了他们这些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
“他们会把所有的税收,变本加厉地全部压在那些最底层的,连字都不认识的农民身上!”
“结果就是,朝廷的国库空空如也,连边军的粮饷都发不出来。”
“而天下的百姓,却在苛捐杂税的压迫下,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最终,官逼民反,烽烟四起,一个叫李自成的流寇,一路打进了京城!”
朱标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虽然觉得这故事有些天方夜谭,但顾明描述的画面,却真实得让他心头发紧。
尤其是那种官僚集团为了自身利益,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的行径,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寒。
“然后呢?”
他忍不住追问。
顾明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然后,那位叫崇祯的皇帝,眼看着大厦将倾,国库里却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他能怎么办?”
“他放下了九五之尊的颜面,近乎哀求地,希望满朝的文武百官,那些他最信任的肱股之臣,能够捐一些钱出来,充作军费。”
“殿下,您猜他要多少?”
顾明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万两。”
“只要一百万两白银,就能解了边军的燃眉之急,就能为大明,再续上一口气。”
朱标的心猛地揪紧了。
一百万两。
对于整个大明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这算钱吗?
“结果呢?”
“结果?”
顾明笑了,笑得无比凄凉。
“结果,那位被誉为百官楷模的内阁首辅,当朝第一人,带头哭穷。”
“他说自己为官清廉,家里实在没钱,最后颤颤巍巍地,捐了五百两。”
“五百两!”
“有了首辅带头,底下的人有样学样。”
“一个个不是说自己老母卧病在床,就是说自己妻儿嗷嗷待哺。”
“那演技,啧啧。”
“最终,满朝文武,东拼西凑,连哄带骗,一共给他们的皇帝,凑了不到二十万两白银。”
朱标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他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可是,殿下,您知道更有趣的是什么吗?”
顾明话锋一转,声音里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
“等到李自成打进城,把这些哭穷的大臣都抓起来,用夹棍,用烙铁,好生‘伺候’了一番。”
“您猜,从他们的府邸里,从那些地窖夹层里,从那些墙壁暗格里,一共拷掠出了多少银子?”
顾明没有让朱标猜。
他直接公布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数字。
“八千多万两!”
“整整八千多万两白银!”
轰!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朱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血色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苍白。
八千万两!
不到二十万两!
这两个数字,形成了无比刺眼,无比荒诞的对比。
它们像两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这不可能……”
朱标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绝对不可能!读书人,岂能无耻到这等地步!”
“殿下,这还没完呢。”
顾明似乎嫌这记重锤还不够狠,又补上了一刀。
“这个朝代亡之后,那东林领袖,叫钱谦益的,面对前来劝降的满清官员,说了句什么?”
“他说,‘水太凉’。”
“然后,转过头,就带着满朝文武,跪在了满清人的脚下,剃发易服,当了新朝的礼部侍郎。”
“还有那个所谓的‘复社四公子’之一,也是个软骨头。”
“他转头就去参加了满清的科举,谋了个一官半职。”
“殿下,您现在还觉得,八股取士选上来的,都是忠臣吗?”
“您现在还觉得,禁锢了思想,就能换来他们的忠诚吗?”
暖阁里。
朱元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僵硬地扭曲着,一双虎目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
“胡言乱语!”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野兽的咆哮。
“一派胡言!”
他死死地攥着龙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坚硬的紫檀木扶手,发出了“咯吱”声。
八千万两!
水太凉!
这些字眼,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朱元璋,一生最恨的是什么?
就是贪官污吏!
就是那些嘴上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的读书人!
他为了整顿吏治,杀了多少人?剥了多少张皮?
他们宁可把八千万两银子藏到发霉,也不愿拿出一百万两来救国!
他们宁可跪迎外敌,剃发易服,也不愿与自己的君王一同赴死!
这让朱元璋如何能接受?
这岂不是说,他这一辈子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陛下息怒。”
一旁的毛骧感受到了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气,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
“此人妖言惑众,危言耸听,必是奸细无疑!陛下切不可信!”
朱元璋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内堂,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内堂里。
朱标在经历了巨大的冲击之后,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飞速地转动着。
他不愿,也不能相信顾明所描述的那个未来。
“先生!”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明。
“你这是以偏概全!”
“即便真有那等无耻之徒,也只是个例,且这只是则故事!”
“孤不信,我大明科举选拔上来的数万官员,都会是这等寡廉鲜耻,卖国求荣的败类!”
朱标的声音掷地有声,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驱散心中的那一丝恐惧与动摇。
然而,顾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殿下。”
“不是我说得他们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