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大脏布,沉甸甸地压在禹州城头。凛冽的寒风卷过原野,吹动着枯黄的草茎,也带来了北方地平线上那一片无边无际、缓缓蠕动而来的黑色潮水。
田见秀的大军,终于如同预想中那般,以泰山压顶之势,出现在了禹州守军的视野里。先是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混杂的轰鸣,接着是无数面颜色各异、破损不堪的旗帜,如同腐烂沼泽上滋生的诡异菌类,在浑浊的潮水上空杂乱飘扬。
步卒、骑兵、被驱赶的流民、辎重车辆……这支庞大的队伍铺满了目力所及的所有土地,人马喧嚣,尘土飞扬,一股混合着汗臭、牲畜粪便和隐隐血腥的浑浊气息,随着寒风弥漫开来,带来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城北门楼之上,王虎、孔林节、吴有名、知州赵文奎、守备杨武、副将周燧等人肃立凝望。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漫山遍野的敌军真正兵临城下时,一股寒意依旧不由自主地从每个人心底升起。
赵文奎脸色煞白,扶着垛口的手指微微颤抖,喃喃道:“这便是闯贼大军么……。何其之众……”
守备杨武深吸一口寒气,强自镇定地对王虎拱手:“王将军,贼势浩大,然末将与城防营上下,必唯将军马首是瞻,与禹州共存亡!”
王虎虬髯怒张,虎目圆睁,重重一拳砸在墙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娘的!来得好!老子倒要看看,他田见秀有多少人命来填咱禹州的城墙!”他回头厉声喝道,“钱豹!”
“末将在!”负责北门防务的钱豹肃然应道。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弓箭、滚木、礌石、金汁、火油,全部给老子备齐了!弗朗机炮检查药子,炮手就位!没有老子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出击!咱们就凭这坚城,耗死这群狗娘养的!”
“得令!”
孔林节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着敌军动向,沉声道:“将军,贼军正在展开,步卒与流民混杂在前,精骑游弋于两翼及后方。观其营盘构筑与队列调度,田见秀此人,确非浪得虚名。然其部众虽多,真正堪战之精锐,必是那数千老营。其余流民,不过消耗之物,不足为惧,然亦不可轻视其数量。”
吴有名补充道:“其游骑已开始遮蔽战场,末将骑兵营已按计划撤回城内,骑士可上城助射。”
周燧在一旁默默听着,将这些经验牢牢记在心里。
就在城头紧张备战时,城外的闯军大营中,赵石头蜷缩在一处新挖的浅土坑里,和其他流民挤在一起取暖。
寒冷的清晨,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他紧紧裹着破烂不堪、几乎无法御寒的棉袄,怀里那根削尖的竹竿冰凉刺骨。
在他旁边,蹲着一个年纪稍长、约莫三十五六的汉子,脸上带着饱经风霜的沟壑,是长期在底层挣扎形成的。
他叫胡麻子,脸上有几颗显眼的麻子,是前几天刚从另一股被打散的流民队伍里合并过来的。两人虽不熟络,但在这朝不保夕的环境里,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也能明白对方同样是挣扎求存的“老江湖”,有着不用明说的默契。
胡麻子搓着冻僵的手,低声道:“这鬼天气……攻城?怕不是要冻死一批。”他瞥了一眼旁边几个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新附流民,其中就包括那个还对“先登赏银”存有一丝幻想的年轻后生赵狗剩。
赵石头没说话,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了些。他经历过洛阳,见识过新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活下去,像野狗一样在刀箭缝隙里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
很快,中军方向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督战队凶恶的吼声和鞭子如同催命符般响起:“填河的!都起来!上前!快!”
第一波被驱赶上前填河的流民,如同被惊扰的蚁群,黑压压地涌了出来。他们扛着草袋、门板,抱着泥土碎石,哭喊着、呻吟着,在督战队明晃晃的刀枪逼迫下,冲向禹州城下的护城河。
城墙上,钱豹冷静地看着进入射程的流民,猛地挥下手:“弓箭手,放!”
霎时间,箭如飞蝗,带着死亡的尖啸落入人群。
“噗嗤!”“啊!”
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不断有人中箭扑倒,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和哀嚎,麻木地继续向前,将杂物推入河中。
“弗朗机,放!”几声轰鸣,城头的火炮喷射出密集的散弹,如同铁扫帚般在流民群中犁出数道血肉模糊的缺口,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一些流民推着简陋的、上面覆盖着浸湿棉被的盾车,试图靠近河边,以抵挡箭矢和可能泼下的火油。湿棉被能有效防止火油瞬间引燃木质盾车,这是用无数人命换来的经验。
然而,城头的守军经验同样丰富。火油罐被精准地投向盾车,即便一时未能引燃,那流淌的火焰和高温也足以让推车的人崩溃。只有极少数盾车能侥幸靠近,将承载的土石倒入河中。
整个上午,禹州北城墙外都上演着这残酷的一幕。护城河边缘的尸体越堆越高,河水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一条条由血肉和杂物铺就的狭窄“通道”,在付出巨大代价后,终于勉强贯通。
午后,填河的行动接近尾声,真正的攻城开始了。号角声变得急促而凄厉。
赵石头、胡麻子以及他们这一波的流民,被督战队驱赶出了藏身的土坑。
“上!都给老子上!爬城!先登者赏银百两!后退者立斩!”督战队的老营兵面目狰狞,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
人群被驱赶着,发出混乱的嚎叫,涌向那几条死亡通道。赵石头和胡麻子混在人群中,既不冲在最前,也不落在最后,眼睛死死盯着城头,耳朵竖起,捕捉着任何危险的信号。
城头的反击更加猛烈。箭矢更加密集,滚木礌石如同冰雹般砸下。一架架简陋的云梯被流民扛着,重重地靠上城墙。
“金汁!倒!”
恶臭扑鼻、滚烫粘稠的金汁从城头泼洒而下,浇在正在攀爬的流民头上身上,顿时引发一片非人的惨嚎。被淋中者皮开肉绽,剧毒侵入,几乎瞬间丧失战斗力,在极度的痛苦中翻滚跌落。
赵石头和胡麻子躲在一架刚刚靠上的云梯下方,看着上面地狱般的景象,心脏狂跳。
赵石头混在涌向城墙的人流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经历过洛阳和新郑,知道此刻冲在最前面就是送死。他一边随着人群向前挪动,一边用眼睛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寻找着任何可以暂时躲避这阵死亡风暴的缝隙。
一架云梯重重地砸在城墙上,几个被赏银或者恐惧冲昏头脑的流民立刻嚎叫着向上爬去。城头守军的长矛如同毒蛇般刺下,滚烫恶臭的金汁紧跟着泼洒下来,惨叫声瞬间撕裂了空气。
就是现在!
赵石头看准守军注意力被那架云梯吸引的瞬间,不再犹豫。他猛地发出一声极其逼真的、充满痛苦的惨叫——“啊!”——随即像是被无形重锤击中般,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就势翻滚,精准地滚入旁边几具刚刚倒下、尚有余温的尸体中间。他动作熟练地拉扯着其他尸体,覆盖在自己身上,只留出一点缝隙用于呼吸和观察,整个人瞬间仿佛融入了这片死亡的背景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他甚至没忘记一个重要的步骤——忍着恶心,摸索着从身下一具尸体上,拔下一支深深嵌入的箭矢,然后极其隐蔽地将其塞进自己腋下破棉袄的缝隙里。这是他准备用来应付事后督战队检查的“凭证”,证明他“努力作战”过。
就在他刚刚完成这一切,稍稍定神,透过尸体的缝隙警惕地观察城头动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侧前方不远处另一堆尸体。随即,他瞳孔微缩。
在那堆尸体中,他看到了一个同样阵亡的流民。那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沟壑和几颗显眼的麻子。
让赵石头心头一跳的是,那人竟然也微微睁着眼睛,眼神里没有将死之人的涣散,反而带着一种和他自己一样的、警惕而清醒的光,正同样透过尸体的缝隙观察着外界!
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空气中,短暂地、意外地交汇了。
那一瞬间,赵石头明白了。这家伙,和他一样,也是个在刀尖上跳舞、靠装死保命的老油子!根本不是什么默契的同伴,只是一个在求生路上偶然遇见的、采取了同样策略的陌生人。
一种荒诞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杀声震天、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竟然有人和他一样,在用这种卑微而狡猾的方式挣扎求存。
就在这时,赵石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赵狗剩。这个年轻的新附流民,显然也被眼前的惨状吓破了胆,正学着他们的样子,慌里慌张地想要趴下装死。
但他动作笨拙,选的位置暴露,身体还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像个筛糠一样。
“完了,这蠢货……”赵石头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