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赵文奎看着眼前这支虽然疲惫却军容整肃、浑身散发着血腥与煞气的骑兵,以及吴有名身上那尚未干涸的血迹和甲胄上的伤痕,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庆幸和如释重负的热情。他亲自上前,笑容满面地拱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吴将军辛苦了!辛苦了!此战扬我军威,大涨民心士气,真乃及时雨也!本官代禹州全城百姓,谢过将军,谢过忠义营将士!”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几乎要老泪纵横。天知道这几日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一旁的黄掌柜更是满面红光,心中一块巨石彻底落地。吴有名此胜,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如同给惶惶不安的禹州城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极大地坚定了城内士绅百姓对忠义营的信心。他在禹州的地位、生意和影响力,自然也将随着忠义营的胜利而水涨船高。他连忙躬身附和,语气充满了敬佩与庆幸:“吴将军神勇!真乃我禹州之福星,百姓之救星!此番壮举,必当载入禹州志册!”
吴有名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依旧矫健,但细微处还是能看出一丝疲惫。他对赵、黄二人抱拳还礼,声音沉稳,并不因大胜而骄矜:“赵大人、黄掌柜言重了。此战全赖将士用命,上下齐心,有名不敢居功。幸不辱命,侥幸得胜而已。”
城内百姓和闻讯赶来的士绅们,自发地簇拥着凯旋的将士们入城,不知谁找来的锣鼓家伙拼命敲打起来,震天的声响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热烈的气氛几乎要将初春的寒意彻底点燃。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奇地看着那些染血的战旗和缴获的兵器,眼中充满了崇拜。
衙役和一些机灵的青壮更是主动上前,带着恭敬和感激,帮着士兵们牵过缴获的战马,搬运沉重的兵甲,尤其是那些分割好的马肉,更是被小心翼翼地运送起来——这可是宝贵的肉食!一些伤势较重的士兵,也被迅速且小心地送往城内几家主要的医馆救治,其中包括济生堂。
禹州州衙内,吴有名及少数高级军官和赵文奎,黄掌柜等士绅,分宾主落座。奉上热茶后,赵文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吴将军,此战具体情形如何?闯贼前锋战力究竟怎样?将军快与我等细细道来,也好让本官心中有个底。”黄掌柜也凝神静听,这可是第一手的军情。
吴有名喝了一口热茶,温热的水流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沉声道:
“赵大人,此战我军确是胜了,但胜得侥幸,亦是将士用命,死战得脱。”
他简要将伏击过程说了一遍,从如何选定地形,如何隐蔽,到如何趁敌半渡而击,骑兵如何冲锋陷阵,再到最后如何击溃敌军,打扫战场。他语气平静,但描述起战斗的惨烈时,眼中不时闪过的精光仍让赵文奎感到一阵寒意。
他尤其强调了闯军老营兵在遭遇突袭后,从最初的慌乱到迅速组织起顽强抵抗的过程,以及其单兵悍勇、装备精良的特点。
“彼辈确是百战精锐,悍不畏死,”吴有名加重了语气,“末将亲眼所见,一老营头目,身中三箭,犹自挥刀狂呼,连劈我两名弟兄,最后被数杆长枪同时刺穿才倒地。其来去如风,甲坚刀利,绝非寻常流寇可比。若非我等占了埋伏先手,又是以多击少,趁其不备,胜负犹未可知。其战力,绝不可小觑。”
他放下茶碗,目光扫过赵文奎和黄掌柜,语气变得严肃:“赵大人,黄掌柜,此番虽挫其前锋,然闯军主力未损,其统帅田见秀用兵老辣,必不肯善罢甘休。报复旦夕可至。守城之事,万不可因小胜而有丝毫松懈!需知,一头受伤的猛虎,反扑起来更为可怕。”
赵文奎连连点头,脸上的喜色也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将军所言极是!是本官有些忘形了。守城器械、滚木礌石、金汁火油,本官已命人加紧准备,青壮亦在编练,断不敢怠慢。”
吴有名沉吟片刻,结合自己当年跟随陈远守禹州的经验,补充道:
“除常规守具外,有几处需特别注意。其一,需多备沙土、水源,谨防敌军火攻,尤其是火箭、火罐之类;其二,城墙垛口需派可靠人手日夜了望,尤其是夜间,需增派双岗,夜不收亦需远放至二十里外,多派几队,交替探查,防止敌军细作攀城或大队突袭;其三,城内需划定区域,组织民壮配合军队巡逻,弹压地面,防止有内应或溃兵作乱,更要谨防有人散播谣言,动摇军心。其四,也是最重要的,”
他看向黄掌柜,“黄掌柜,城内粮草物资,需得统一调配,尤其是水井和粮仓,必要时要派兵看守,万不能有失。守城不仅靠城墙,更靠城内稳如磐石。人心一乱,万事皆休。”
黄掌柜肃然应道:“将军思虑周详,下官明白。粮仓与水井之事,下官即刻与赵大人商议,加派可靠人手,并由守备营调兵协助看守。城内巡逻及谣言查禁,亦会加紧。定与赵大人妥善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赵文奎见吴有名思虑周详,心中更是倚重,挽留道:“将军鏖战辛苦,身上还带着伤,不如就在衙内稍作歇息,容本官设下薄宴,为将军及诸位将士庆功洗尘?也好让本官略尽地主之谊。”
吴有名却摇了摇头,站起身拱手道:“多谢大人美意。然军情紧急,末将需即刻回北城外大营休整,督促部下救治伤员、清点装备、加强戒备。闯军骑兵机动极强,虽今日受挫,难保不会派小股精锐前来报复骚扰,窥我虚实。再者,王虎王将军所率主力已近,末将也需做好接应准备,防止意外。当前第一要务,是请赵大人和黄掌柜,加派得力人手,多遣夜不收,向北,尤其是新郑、长葛方向,广布耳目,严密探查闯军主力动向,一有消息,立刻飞报!一刻也延误不得!”
见吴有名去意坚决,且理由充分,句句在理,赵文奎和黄掌柜也不好再强留,只得亲自将吴有名送出州衙,再三保证守城及探查事宜必定全力以赴。
望着吴有名带着亲兵骑马远去的背影,赵文奎长舒一口气,对黄掌柜道:“有吴将军在,禹州或可无恙啊。”黄掌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望向北方的目光中,仍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捷报固然可喜,但吴有名口中的“百战精锐”和“报复旦夕可至”,如同新的阴云,悄然笼罩上空。
禹州和襄城中间的官道上,近四千人的队伍,沿着泥泞的官道逶迤前行,如同一条灰色的长龙,在初春荒芜的原野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虽以辅兵和新整编的士卒为主,但队伍行进间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明军或流民武装的昂扬之气。士兵们虽然背负着行囊武器,脚步沉重,踩在泥泞中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但脸上大多没有那种麻木。
忠义营相对严格的纪律和堪称优厚的粮饷待遇,让这些曾经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汉子,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和对军功的渴望。他们看着队伍中那些因功升为什长、队长的老兵,眼神中充满了羡慕,内心鼓荡着“彼可取而代之”的劲头。
王虎骑在一匹雄健的战马上,位于队伍前列,看着前后绵延的队伍,听着靴子踏地的沉闷声响和军官偶尔的号令,心中也不无感慨。这些兵,大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从黑风寨到襄城,看着他们从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流民,逐渐变得强壮,眼中有了神采,有了奔头。他知道,除了严苛到近乎折磨的训练,将军搞的那套实实在在的待遇差距功不可没。
战兵每周有肉吃,月饷一两雪花银;辅兵虽只能吃好饭,月饷五钱,但只要立下军功,就有机会晋升战兵,饷银翻倍,吃肉管饱!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以及那些因立功而升赏的活生生的例子,就像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驱动着这些士兵在艰苦的行军和即将到来的残酷战斗中,咬牙坚持,爆发出求战、求功的欲望。
在队伍中段,与孔林节并辔而行的,正是新任辅兵二营副将周燧。他如今也穿着一身合体的军官甲胄,虽然比不上王虎、孙铁骨等人的精良,却也显得精神抖擞,与昔日那个带着些市井气的招兵头目判若两人。他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目光不时扫过行军的队伍,评估着状态,也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在此战中更进一步。他知道,自己能坐到这个位置,离不开陈远的赏识,也离不开之前招兵、联络的功劳,但要想真正站稳脚跟,甚至在忠义营这艘越来越大的船上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军功,尤其是临阵破敌的硬邦邦的军功,才是硬道理。
就在这时,一名背插三角小旗的快马斥候自身后疾驰而来,溅起一路泥点,直到王虎等人面前才勒住战马,利落地翻身下地,将一份封着火漆的军报呈上:“报!将军,禹州吴千总紧急军报!”
孔林节接过军报,验看火漆无误后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一向沉稳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他将军报递给王虎,语气中带着欣慰:“王将军,好消息!吴千总那边军报到了,于禹州北官道设伏,大破闯军前锋四百骑,阵斩二百余,俘获数十,缴获完好战马超过三百匹!可谓大获全胜!”
“哈哈哈哈哈!”王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洪亮豪迈的大笑,声震四野,引得附近行军的士兵都纷纷侧目
“好!好个吴有名!老子就知道他没给咱忠义营丢脸!这么快就拔了头筹,打了个开门红!痛快!”
他用力拍了拍大腿,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笑罢,他又催促道:“快,派人以最快速度,将此捷报送呈将军!让将军也高兴高兴!”
“将军放心,已然派遣快马送往襄城了。”孔林节收起军报,脸上笑容稍敛,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提醒道
“吴千总此胜,确实解了燃眉之急,大涨我军威风,也挫了闯军锐气。至少能让我军安心抵达禹州,不必过分担忧对方骑兵袭扰粮道。不过,将军,闯军遭此挫折,其主帅田见秀必不肯干休,报复恐怕随之即来。大军抵达禹州之前,我等仍需万分小心,不可因小胜而懈怠。”
一旁的周燧也接口道:“孔先生所言极是。闯军势大,前锋受挫,主力必怒。我军新兵居多,还需谨慎接战,依托城池方为上策。”他这话既符合身份,也暗合他谨慎行事的风格。
王虎收住笑声,粗豪的脸上也显露出与他外表不符的凝重,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们说得是。吴有名这小子抢了头功,老子可不能在他后面栽跟头,给咱忠义营抹黑!传令下去!”他声音陡然提高,“全军加快速度!斥候再给老子放远十里!昼夜警戒,不得有误!务必在明日午时前,赶到禹州城下!老子倒要看看,他田见秀有多大能耐,能不能啃得动咱忠义营这块硬骨头!” 他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行军的队伍速度悄然加快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以及初战告捷带来的信心与迫切。禹州城的轮廓,仿佛已然在北方地平线上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