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的二月初,料峭春寒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襄城上空。虽已立春,但融雪时分往往比下雪时更觉寒冷,湿冷的风无孔不入,吹在脸上如同小刀刮过。襄城四门的守卫们,即使穿着厚实的棉甲,也不得不时常跺脚哈气,活动着冻得发僵的手指。
这一日,一队约二十余人的车马,打着南阳府的旗号,逶迤行至襄城南门外。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正是河南巡按御史王珅。他身旁跟着一位身着儒衫、气质沉稳的文士,便是南阳知府郑元勋的幕僚孙世瑞。他们的到来,早已有快马通传。
陈远得知后,亲自带着孔林节、王有财等人在城门处相迎,礼数周到,态度谦和。
“王御史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孙先生,别来无恙!”陈远拱手笑道,脸上看不出丝毫倨傲之色。
王珅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陈远及其身后一众气息精悍的将领,语气不冷不热:“陈将军客气了,奉旨督军,分内之事。望日后能与将军精诚合作,共御闯贼。”
孙世瑞则显得更为圆融,笑着还礼:“陈将军一举平定襄城之乱,威名远播,郑大人与在下亦是钦佩不已。此番前来,亦是学习观摩之意。”
双方在城门处寒暄片刻,陈远便亲自将王珅一行人引至早已收拾妥当的驿馆安置,言明接风宴席设在晚上。
回到县衙,陈远的脸色便淡了下来,对身旁的李二狗低声吩咐:“派人盯紧了,驿馆内外都要有我们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要知道。好吃好喝供着,但要让他们明白,在这襄城,眼睛该看哪里,嘴巴该说什么。”
“将军放心,下官明白,保证连他们一天上几次茅房都清清楚楚。”李二狗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而去。这督军的到来,对他而言,正是展现情报网络能力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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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督军抵达的同一日,西城守备营的驻地内,迎来了一位特殊的新人。
李慕谦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新兵号衣,外面套着厚重的棉甲,背着行囊,跟着一名姓田的哨长,走进了三队的营房院子。天气阴沉,融雪的寒气浸入骨髓,院子里泥泞不堪,几十名士卒正缩着脖子,三五成群地站着,或低声交谈,或无所事事地搓手取暖。
“胡老三!”田哨长喊了一嗓子。
一个身材敦实、脸上带着一道浅疤、眼神精悍的汉子应声从一间营房里跑了出来,见到田哨长,立刻挺直腰板:“哨长!”
“喏,给你们队新来的副队长,李慕谦。”田哨长指了指身后的李慕谦,“赵总管那边打过招呼的,你小子可别给我整幺蛾子,好好带带。”
胡老三目光落在李慕谦身上,快速扫了一眼,见他身形挺拔,面容尚显稚嫩,但眼神还算镇定,心里便冷哼了一声:果然是个关系户。他胡老三跟着韩都尉从黑风寨起家,大小仗打了十几场,身上挂了好几处彩,才混到个队长,这小子倒好,一来就是副队长。
“是,哨长!”胡老三嘴上应着,脸上却没什么热情。
田哨长似乎也明白胡老三的性子,拍了拍他肩膀,又对李慕谦交代两句
“听从胡队长安排,好好干”便转身离开了。
胡老三这才正眼打量李慕谦,语气不咸不淡:“李副队长?”
“属下在!”李慕谦连忙抱拳,姿态放得很低。
“嗯。”胡老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走吧,先去见见弟兄们。”
院子里的士卒见胡老三带着个生面孔过来,都渐渐安静下来,目光好奇地聚集过来。胡老三站在院子中央,扯着嗓子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站好!歪歪扭扭像什么样子!”
一阵稀里哗啦的骚动后,三十来人勉强站成了三排。李慕谦仔细观察,发现站在最右边的一排十人,虽然也冷得缩手缩脚,但站姿相对挺拔,眼神也更有神采,身上的号衣和棉甲也整齐些。而中间和左边的两排二十人,则显得散漫许多,队伍参差不齐,有人眼神飘忽,有人甚至偷偷打着哈欠,身上的装备也新旧不一,甚至有些脏污。
“都给老子听好了!”胡老三指着李慕谦,“这位,是新来的李慕谦,李副队长!以后,就由他管着你们第二什!”他特意加重了“副队长”三个字。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李慕谦身上,有好奇,有漠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尤其是第二什那十个人,眼神更是复杂。其中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脸上带着几分桀骜的汉子,目光尤其不善。他叫刘三狗,原本是这十个人里的小头目,在黑风寨时也参加过两次小规模战斗,本以为这次整编能当上什长,没想到空降来个副队长管着他们整个什。
“李副队长,归队吧,就站第二什前面。”胡老三吩咐道。
“是!”李慕谦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走到第二什前面站定,他能感觉到身后十道目光如同针扎一般。
胡老三扫视全场,继续吼道:“都听清楚了!咱们现在是襄城守备营,是正规官军!不是他娘的山寨土匪!规矩,都给我立起来!”
“上午,全哨去大训练场,练习长枪阵和小队配合!谁敢偷奸耍滑,别怪老子的军棍不认人!”
“下午,轮到咱们三队接替二队的兄弟守西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让闯贼的探子混进来看了笑话!”
他顿了顿,目光尤其在第二、第三什那二十人脸上扫过,语气带着警告:“咱们队新成立,鱼龙混杂。有什么本事,训练场上见真章!有什么小心思,都他娘给老子收起来!要是谁敢在守城的时候出纰漏,或者私下里搞什么串联、闹事……”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鞭子,在空中啪地甩出一声脆响,厉声道:“这就是下场!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回应声参差不齐,第一什的声音洪亮,后面两什则稀稀拉拉。
“都没吃饭吗?大声点!”胡老三怒道。
“明白!!”这次声音整齐洪亮了不少。
“好!现在,整理装备,准备去大训练场!”胡老三下令。
队伍解散,众人各自回营房取长枪和盾牌。李慕谦正准备跟着第二什的人一起行动,胡老三却叫住了他。
“李副队长,”胡老三看着他,语气平淡,“你那第二什,十个兄弟,有六个是刚收编没多久的降兵,还有四个是原守备营的兵油子。刘三狗那小子,是个刺头,你多‘关照’着点。韩都尉和赵总管既然看重你,想必你有些本事。这十个人,就交给你了,能不能带好,看你自己的能耐。要是带不动……”他没把话说完,但那意思很明显。
李慕谦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胡老三给自己的下马威,也是考验。他挺直腰板,沉声道:“队长放心,属下一定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胡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小,“咱们忠义营,讲究的是执行力。陈将军说了,军队能不能打,一看训练,二看内务,三看纪律!你好自为之。”说完,便转身去督促第一什了。
李慕谦转身走向第二什的营房,心中已然明了,自己这军旅生涯的第一关,恐怕比想象中还要难。他不仅要面对寒冷天气和高强度训练,更要降服手下这群心思各异的“老兵油子”和“降卒”。而陈将军强调的“内务”和“执行力”,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尺子。
大训练场上,寒风呼啸。全哨百多人列队练习长枪突刺,口号声此起彼伏。李慕谦带着第二什,严格按照教官的口令,一次次地向前突刺、收回。他发现,一什那几个原黑风寨的兵,动作还算标准,力道也足,但二什,三什那些降兵和原守备营的兵,则明显敷衍,动作绵软无力,队列也保持不好。
“王老五!你没吃饭吗?枪尖要平!要快!”
“赵四!步子跟上!别拖在后面!”
李慕谦不得不一次次出声纠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声嘶力竭。有人默不作声地调整,也有人如那赵四,嘟囔着“天这么冷,活动开就不错了”之类的怪话,被李慕严厉瞪了一眼后才悻悻闭嘴。
刘三狗则冷眼旁观,偶尔嘴角撇过一丝不屑,似乎想看看这个空降的副队长能有什么手段。
下午轮到守西门。站在高大的城门楼子下,寒风更是凛冽。陈远对城防极为重视,制定了详细的守城条例和轮换制度。李慕谦负责带第二什在瓮城内侧值守,检查进出人等。
“都打起精神!眼睛放亮些!”李慕谦呵斥着有些萎靡的部下,“按照条例,可疑人等必须盘问,车辆必须检查!”
然而,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一个穿着体面的商人带着几辆大车要出城,按例需抽查货物。那商人似乎与守门的某个老卒相识,塞过去一小块碎银,那老卒便想睁只眼闭只眼放行。
“站住!”李慕谦上前一步,拦在车前,目光严厉地看向那名想收钱的老卒和商人,“按规矩,抽查货物!”
那老卒脸色一变,商人也是面露不悦。刘三狗在一旁抱着膀子,似笑非笑。
李慕谦不顾那商人的辩解和老卒的暗示,亲自带人上前,随机打开两个箱子检查,确认无误后才放行。虽然没查出问题,但这番严格执行条例的举动,却让那商人和老卒都记恨上了他,也让手下士卒觉得这个新副队长不近人情,死板。
一下午下来,李慕谦感觉比上午训练还要累,不仅要抵御严寒,更要时刻盯着手下,防止他们懈怠、违规,处理各种突发的小摩擦。他深刻体会到,带兵,尤其是带一群成分复杂、纪律涣散的兵,远非单凭个人勇武就能胜任。
傍晚回到营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胡老三又召集全队,宣布了一项让许多老卒叫苦不迭的命令——整理内务。
“都听好了!陈将军最新军令!各营、各队、各什,乃至每个人,都必须注重内务!”胡老三拿着刚从哨长那里传达下来的命令,大声宣读:
“营房内,床铺必须整洁,被褥叠放整齐!个人物品按规定位置摆放,不得杂乱!武器铠甲,每日操练后必须擦拭保养干净!营区环境,轮流打扫,保持整洁!”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那些面露苦色的降兵脸上停留:“别以为这是小事!内务,体现的是军队的纪律和作风!从明天开始,每日检查!不合格者,罚没晚饭,外加十军棍!”
命令一下,营房里顿时一片哀嚎。尤其是第二什和第三什,这些习惯了散漫的士卒,哪里受过这种约束?
李慕谦知道,这对自己而言,又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不仅要自己做好,更要督促手下这十个多半不愿配合的兵做好。
“都动起来!”李慕谦率先走进第二什的营房,里面气味混杂,物品乱放,床铺更是凌乱不堪。“按照命令,先把被褥叠好!个人东西收拾到床下木箱里!刘三狗,你带两个人去打水,把地和门窗擦洗干净!”
刘三狗撇撇嘴,没动。
李慕谦目光一冷,走到他面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刘三狗,这是军令!你想抗命?”
感受到李慕谦身上陡然升起的气势,以及那双年轻却坚定的眼睛,刘三狗心里莫名一怵,想起胡老三的鞭子和军棍,这才不情不愿地招呼了两个人,慢腾腾地出去打水。
其他士卒见状,也只好磨磨蹭蹭地开始动手整理。
李慕谦亲自示范如何叠放被褥,如何摆放物品。他知道,要想让这些人服气,光靠命令和威慑还不够,自己必须以身作则,做得比他们更好。
营房里灯火昏黄,外面寒风呼啸,里面却是一片忙碌和抱怨声。李慕谦穿梭在十个手下之间,不时纠正、督促,额头上竟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这些歪歪扭扭、勉强算是整理过的床铺,以及手下们或麻木或不满的脸,心中苦笑,这带兵的第一步,真是举步维艰。但他没有退缩,他知道,这是陈将军治军的理念,也是强军的必经之路。他必须坚持下去,不仅要在这里立足,更要带出一支能打仗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