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黑风寨,聚义堂。
窗外寒风依旧,但堂内炭火充足。陈远看着手中李二狗派人紧急送来的密信,脸上露出一丝玩味而深沉的笑容。他将信递给一旁正在处理文书的孔林节,道:
“这个李禀赋,动作倒是快得很,手段也够狠。不仅送来了那份堪称‘厚礼’的名单,连牛五那块难啃的骨头,也让他说动,整体并入了二狗的伏牛帮。如今,襄城地面上,那些碍眼的石头,算是被他一脚踢开,彻底清净了。”
孔林节快速浏览完信件,又拿起桌上另一份来自不同潜伏渠道的探子回报,两相印证,点了点头,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赞叹,但眉头微蹙,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此人心思之缜密,行事之果决,更难得的是懂得壮士断腕,知道何时该下重注,对自己人也毫不手软。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也是个胆大包天、敢于火中取栗的赌徒。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家,连同襄城其他大户的身家性命都打包押在将军身上,这份‘投名状’,不可谓不重,几乎是将身家性命和身后名都赌上了。”
陈远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校场上那些在凛冽寒风中依旧口号震天、坚持操练的士兵身影,缓缓道:
“是啊,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前倨后恭,转换自如。之前还想着借左良玉的刀来对付我们,转眼就能把全部筹码压过来,甚至主动帮我们清扫障碍。这份决断和狠辣,非常人所能及。”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不过,正如先生所言,越是如此,越要小心驾驭。他现在投我,是形势所迫,是看好我的潜力和当前的强势。一旦将来形势有变,风向转动,或者他觉得有更大的利益可图,难保不会再次转向,甚至反噬一口。对此人,可用其才,用其势,但不可不防,不可授之以柄,核心要害,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他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亲兵下令道:“传令给孙铁骨、王虎、王二牛,年关将近,但练兵备战不可有一日松懈,尤其要加强对新兵的阵型操练和号令熟悉,抓紧磨合。”
“是!”亲兵领命,快步离去。
“另外,”陈远脸上露出一丝真正轻松的笑意,驱散了刚才的凝重,“眼看没几天就过年了,之前还愁粮饷不足,年关难过,要让兄弟们紧着裤腰带。如今有了李东家这番‘雪中送炭’,这个年,总算能让大家过得宽裕、像样点了。孔先生,赵老,过年的一应事宜,就劳烦二位多多费心操持。咱们也热热闹闹过个年,让弟兄们紧绷了这么久的神经,也松快松快,感受一下这乱世中难得的安稳与喜庆。”
孔林节和一旁的赵老头连忙拱手应下。
赵老头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舒展开来,他磕了磕手中的旱烟袋,声音洪亮:“将军放心!库房里现在粮食充裕,堆得跟小山似的,布匹、油盐、甚至还有不少腊肉干货,都够用!老汉我一定把年货办得妥妥当当,让弟兄们除夕夜都能吃上顿有油水、管饱的好饭,喝上碗滚烫的、驱寒的肉汤!”
孔林节也微笑道:“属下这就去安排,定让山寨上下,无论军民,都感受到将军的体恤之恩与新春的祥和喜庆,一扫往日阴霾。”
离开聚义堂,孔林节便带着几名后勤处的文书,前往各处安排过年事宜。他首先来到了位于山寨中心区域、由几处相连院落改建而成的医馆。
还未进门,一股混合着草药清香与淡淡消毒气味的独特气息便扑面而来。医馆内,虽然伤员不少,但秩序井然。张元化正和另外两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在后院的病房间巡诊,时而低声询问,时而凝神切脉,神情专注。张素心则穿着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带着几个少女学徒,在另一侧忙着给伤员换药、清洗伤口,动作轻柔、熟练而专注,脸上带着温和宁静的光芒。
见到孔林节进来,张元化刚好看完一个病患,嘱咐了学徒几句,连忙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孔先生大驾光临,可是将军又有何吩咐?”
孔林节连忙还礼,态度恭敬:“世伯客气了,折煞晚辈。晚辈是奉将军之命,来与世伯商议过年之事。”
他接着便将陈远打算在年三十晚上于聚义堂前广场举办一场小型迎新晚会,让辛苦征战、劳作的将士和寨民代表同乐的想法详细说了出来,并提到需要一些能歌善舞、活泼开朗的女子参与表演,排练几个简单节目,以增添节日气氛,鼓舞士气。
张元化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略显诧异,随即抚须畅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将军竟有如此雅兴与胸襟?体恤下情,与民同乐,共享太平!此乃收拢人心、鼓舞士气之良策,更是这乱世中难得的一片祥和气象!好事,大好事啊!老夫定当鼎力支持。”他转头便朝女儿那边喊道:“素心,你且过来一下。”
张素心刚为一名腿部受伤的士卒换好药,正仔细地替他掖好被角,听到父亲呼唤,便对身边的学徒轻声嘱咐了几句,款步走了过来。她其实早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进门,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脸颊也微微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如同初春的桃花。旁边那几个正在帮忙捣药、收拾器具的少女见状,互相交换着眼神,发出几声压抑的、带着善意和调侃的窃笑,低声议论着:
“快看,是孔先生……”
“素心姐的脸怎么红了?像抹了胭脂……”
“定是孔先生来了,素心姐心里欢喜……”
张素心走到近前,努力平复着有些紊乱的心跳和脸上的热度,先是向孔林节敛衽福了一礼,声音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柳梢:“孔先生。”然后才转向父亲,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自然:“爹,您叫我?”
张元化将任务交代给她:“将军欲在除夕夜设宴与民同乐,需要些歌舞助兴,以娱众心。你平日里与寨中这些姑娘们相熟,知根知底,此事便交由你协助孔先生操办,挑选些性情稳重、手脚麻利又有些才艺的合适人选,简单排演一二,务必不要耽误了正事,也不要过于劳累。”
张素心闻言,心中竟有几分莫名的欢喜与期待,她连忙敛衽应道:“是,女儿遵命,定当尽力。”
她抬起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飞快地看了孔林节一眼,接触到对方同样有些闪烁的目光后,又迅速低下,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轻声道:
“孔先生,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见见几位平日里喜欢唱些乡野小调、手脚也灵便的姐妹。”说着,便微微侧身,引着孔林节,向那群正掩嘴偷笑的少女们走去。
另一边,赵老头也在后勤区那几间最大的仓库里忙得脚不沾地,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他嗓门洪亮,指挥着一群精壮的后勤营士卒和一众帮忙的妇人,将一袋袋筛选出来的精米白面、一筐筐腌制好的咸肉腊鱼、一坛坛珍贵的油盐酱醋、甚至还有几坛子李二狗想办法从襄城弄来的好酒,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清点、搬运出来,单独堆放在干燥通风的角落。
这些都是为那顿万众期待的年夜饭和晚会后的犒赏准备的。同时,他粗糙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份墨迹刚刚干透的名单,上面罗列着受邀参加晚会宴席的人员姓名。按照陈远的亲自吩咐,名单上的人或是作战勇猛、立下过实实在在军功的将士,或是在后勤、匠造、医务等关键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得到公认的人员,总人数严格控制在了三百人以内,确保既能体现褒奖,又不至于过于冗杂。至于几位重要的营级把总、哨官,以及像张元化这样德高望重的特殊人才,则由陈远亲自书写大红请帖,以示尊崇。
随着一项项事务的落实,一股忙碌而喜庆的气氛如同逐渐升温的泉水,开始在山寨的各个角落弥漫开来,悄然冲淡了长期笼罩在人们心头的战争阴霾与冬日的酷寒。
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即将到来的节日的憧憬笑容,仿佛已经嗅到了那顿丰盛年夜饭的香气,看到了那晚温暖灯火下的欢聚与畅饮。在这天寒地冻的乱世之中,黑风寨仿佛一个顽强燃烧着的火种,努力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