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白昼总是格外短暂,申时刚过,伏牛山的巨大阴影便如同墨染的巨毯,自东向西缓缓铺开,将层峦叠嶂的山岭与依山而建的黑风寨一同浸入暮色苍茫之中。凛冽的寒风自北面山口呼啸而来,卷起地面尚未冻结实的雪沫,抽打在光秃秃的树枝和寨墙的旗杆上,发出呜呜的、如同怨妇低泣般的声响。
然而,与这天地间的肃杀凄清截然相反,黑风寨内却顽强地透出勃勃生机。各处营房与民居的烟囱里,升腾起一道道笔直的、带着柴火特有香气的炊烟,与尚未完全散尽的匠作坊铁炉煤烟交织在一起,在渐暗的天色下勾勒出人间烟火的轮廓。星星点点的灯火也陆续亮起,如同散落在山坳里的明珠,微弱,却坚定地抵抗着冬夜的寒凉与黑暗。
医馆内,烛火早已点亮,将宽敞的堂屋照得通明。李怀山已与张元化仔细核对了此番药材的账目,银钱两清,正做着离开前的最后整理。
李慕谦和张素心也刚从外面回来,脸颊被寒风冻得通红,鼻尖也微微泛红,却掩不住眼底的兴奋光彩。李慕谦的目光仍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暮色,再次看到校场上那些挥汗如雨、喊声震天的身影,听到那令人血脉偾张的金铁交鸣之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如同暗流在他年轻的心胸中汹涌激荡。
张元化亲自将李怀山父子送到医馆门口的石阶下,他拉着李怀山的手,语气诚挚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挽留:
“怀山兄,山路难行,天色将晚,何不明日再走?你我兄弟难得一聚,还有许多话未曾细说。如今这寨子,在陈将军治下,早已非昔日传言中的草莽巢穴,规矩严明,上下有序,不敢说路不拾遗,却也堪称这乱世中一处难得的安稳净土。你再多住一晚,也好让愚弟略尽地主之谊。”
李怀山感受着老友掌心的温热,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拱手回礼,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叹喟:
“元化兄盛情,小弟心领了。只是铺中尚有杂务待理,不得不归。此番来访,亲眼所见,确是令小弟震撼,过往诸多偏见,今日一扫而空。陈将军非常人也,知人善任,治军理政皆有章法。元化兄能在此安身立命,一展平生所学,救死扶伤,愚弟是真心为你感到欣慰。”
他说话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旁站立、身形挺拔、眼神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憧憬的儿子李慕谦,心中已然如明镜一般,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混杂着担忧、无奈,却也有一丝看到新可能的释然。
李慕谦见机,上前一步,对着张素心抱拳,语气诚恳而热切:“素心妹妹,今日多谢你不辞辛苦,带我游览寨中各处。所见所闻,真是令人心潮澎湃,难以平静。”他话语中的激赏与向往,几乎要满溢出来。
张素心闻言莞尔一笑,她聪慧明敏,自然清晰地捕捉到了李慕谦字里行间那股按捺不住的冲动,轻声道:“谦哥哥太过客气了。山寨初创,诸多简陋,能入得哥哥法眼便好。陈将军待下极公,赏罚分明,寨中上下,无论军民,但有一技之长,肯用心出力,皆有出头之日。这里确是个能让人看到希望的地方。”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
李怀山将儿子的神情举止与张素心意有所指的话语听在耳中,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不再多言,只是转向张元化,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元化兄,且留步吧。慕谦这孩子自幼便不喜文墨,偏好弓马,性子跳脱,非是安分守业之辈。日后若在襄城家中待得烦闷了,或是想出来见见世面,少不得要来叨扰你这位世伯和素心世妹,届时还望元化兄看在愚弟薄面上,多加看顾,勿要推辞才是。”
这番话,说得含蓄而巧妙,既点明了儿子的志向,又为儿子日后可能的投奔,预先铺下了一条顺理成章的道路。
张元化是何等通透之人,立刻领会了老友话中深意,他含笑点头,拍了拍李怀山的肩膀:
“怀山兄放心,你我世交,何分彼此。慕谦贤侄英气勃勃,筋骨强健,一看便是习武的好材料。他日若来,老夫定当扫榻相迎。说不定贤侄在此,真能闯出一番名堂来。”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儿,张素心亦是对着李慕谦,报以一个鼓励的、浅浅的微笑。
带着这份了然于心却又复杂难言的思绪,李怀山父子与两名伙计,登上骡车,车轮碾过寨中夯实的土路,发出辘辘的声响,缓缓驶出黑风寨那巍峨的寨门,融入了山道间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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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李怀山父子离开的同时,聚义堂内的气氛,在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交锋与达成初步协议之后,已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微妙的缓和。
陈远从主位上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看似随和、实则目光如炬的笑容,对下首的李禀赋和管伯言道:“李东家,管先生,既然误会已释,今后便算是自己人了。二位远道而来,想必对我这黑风寨也颇有好奇。若不嫌弃,不妨随我去看看我忠义营的儿郎们平日是如何操练的,匠造处又是如何打造军械的,也好让二位对我等多几分实在的了解,免得只听传闻,心生隔阂。”
李禀赋和管伯言闻言,心中虽各有思量,面上却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连声道:“将军厚意,敢不从命?能得窥将军虎贲之师与利器工坊,实乃我二人荣幸!”
陈远微微颔首,也不多言,当先引路。陈铁柱手按刀柄,迈着沉重的步伐紧随其后,锐利的目光始终不离李、管二人左右,无形的压力依旧存在。一行人穿过寨中清扫得干干净净、两旁偶有士卒肃立巡逻的主道,首先来到了位于山寨东南隅的巨大校场。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天边最后一抹云彩染得凄艳。校场上的操练却并未因天色将晚而有丝毫松懈,反而更透出一股接近实战的狠厉。在孙铁骨如同冰雕般冷峻的目光注视下,数百名士卒被分成数个泾渭分明的方阵,正在进行着残酷的对抗演练。木枪虽去了锋利的枪头,包裹着厚厚的布团,蘸满了白色的石灰,但全力抽打、突刺在皮肉乃至简陋的皮甲上,依旧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噼啪”声响,留下一个个醒目的白印。各级教官粗粝的呵斥声、士卒们沉重的喘息与踏步声、木枪交击的咔咔声、以及被“击中”要害者忍不住发出的痛苦闷哼声,交织成一股原始而充满力量的战场交响曲。
阵列在号令下不断变换,穿插,时而如墙推进,时而左右包抄,虽偶有生涩迟滞,但那眼神中透出的凶光、动作间蕴含的狠劲,以及整体透出的那股坚韧不拔的气势,足以让任何明眼人为之动容。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尘土,无情地扑打在那些汗气蒸腾、神情专注乃至狰狞的年轻面孔上,他们却恍若未觉,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只专注于眼前的“敌人”与耳中的号令。
陈远负手而立,寒风吹动他的斗篷下摆,他指着场中如火如荼的景象,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对身旁的李禀赋道:
“李东家,你且看。这些儿郎,数月之前,或许还是在你家田地里刨食的佃户,或是流离失所、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但在这里,他们拿起了刀枪,学会了听从号令,懂得了何为同袍之义,何为军纪如山!他们吃的或许粗糙,穿的或许单薄,但他们的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假以时日,经历几场血火淬炼,必成一支令行禁止、能征惯战的虎狼之师!”
李禀赋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并非因为天气,而是源于心底的震撼。他走南闯北,见过的官军操演也不算少,但多是花拳绣腿,敷衍了事,何曾见过这般将实战融入日常、近乎残酷的锤炼方式?眼前这支军队所散发出的那股凛然肃杀之气,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连连点头,语气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叹服:“将军治军,真乃鬼斧神工!将士用命,气势如虹,此等强军气象,李某生平仅见!佩服,实在是佩服!”
一旁的管伯言虽未出声,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亦是光芒闪烁,默默地将所见的一切细节刻入脑海,心中对之前形势的判断愈发笃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