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贺彪,末将樊武,参见大帅!”两人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沙哑,透着深深的疲惫。
李永福看着自己最倚重的先锋爱将如此模样,心头又是一沉,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语气冰冷得能冻裂空气:“贺彪!一线天如何?樊武,野狼峪战况?”
贺彪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声音嘶哑地汇报:“禀大帅…末将无能!一线天…贼寇倚仗地利,滚木礌石杀伤甚重…末将虽率部拼死冲出谷口,然贼寇壁垒坚固,更有…更有犀利火器!”
提到火器,贺彪眼中那丝后怕陡然放大:“非寻常鸟铳!其射程极远,非常精准,八十步内几乎弹无虚发!发射迅捷,弹丸精准,专打军官炮手!末将炮队未及展开即遭其压制摧毁,贼酋陈远趁我军立足未稳,率生力军倾巢而出,末将…末将力战不支…”他声音艰涩,将战败过程如实道出,尤其强调了那可怕火铳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樊武也沉声补充,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甘和遗憾:“禀大帅,野狼峪方向,末将部已攻破贼寇壁垒,杀入其内,正与贼酋王虎部短兵相接,贼寇伤亡惨重,阵脚动摇!然贼寇援兵突至,末将腹背受敌…更兼闻一线天方向传来贼寇震天欢呼,料想贺将军…贺将军处有变,为免全军覆没,只得下令撤出!”那“功败垂成”四个字,如同毒刺般扎在他心头。
李永福听着两人的汇报,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贺彪提到的那种火铳,让他心中惊疑不定,甚至升起一股寒意。作为总兵,他太了解明军制式火器的弊端了。炸膛、射程近、精度差、装填慢…若贼寇真能造出贺彪描述的那种犀利远超官军的利器…这仗的难度将直线上升!
而樊武的汇报更让他窝火憋屈,明明野狼峪已破,就差最后一口气,却功败垂成!若非贺彪主路崩溃,樊武说不定真能打开局面,斩获首功!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贺彪和樊武身上扫过。樊武无功无过,情有可原。贺彪…毕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且确实遭遇了超出预料的强敌和那诡异火器。处罚太重,恐寒了将士之心,尤其在这种新败之时。
“贺彪!”李永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身为主将,轻敌冒进。不,你是步步为营,然临阵应变不足,致使前锋受挫,挫动大军锐气!罚俸一年,戴罪立功!望你洗刷前耻,莫要再让本帅失望!”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贺彪心头一松,知道这是大帅手下留情了,重重叩首,额头触地:“谢大帅!末将必以死相报,定破黑风寨!”
“樊武,临机决断,撤兵保全实力,情有可原。然未能竟全功,功过相抵,下去整军吧。”李永福对樊武语气稍缓,但那份“功过相抵”也意味着此战无赏。
“末将领命!”樊武也松了口气,抱拳退到一旁。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烟尘、盔歪甲斜的军官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脸上带着熏黑的痕迹和惊惶,带着哭腔喊道:“大帅!不好了!我军存放于后营七号仓的一批粮草,被贼寇骑兵偷袭焚毁!虽救回大半,然损失粮秣近三百石!贼寇来去如风,未能追上…”
“什么?!”李永福只觉得一股逆血“嗡”地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前线惨败,损兵折将,后方粮草又被那支如同跗骨之蛆的黑风寨骑兵偷袭焚毁!这简直是雪上加霜,伤口上撒盐!
他强压着几欲喷薄的怒火和眩晕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缝里挤出:“知道了…下去!传令各营,速速将伤亡、尚能战之兵员、军械损耗,详实报来!各部抓紧休整,救治伤患!加强后营巡哨,再出差错,提头来见!”
待那军官和樊武、张峰等人退下,帐内只剩下李永福、贺彪、赵标、张勇和他的心腹师爷赵文弼。沉重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李永福疲惫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向一直沉默寡言却神色凝重的参将张勇:“张将军,三路皆挫,贼寇凶顽,依你之见,下一步当如何?”他心中已有计较,却想听听这位还算稳重的参将的看法,也是给贺彪等人一个信号。
张勇抱拳,沉声道:“大帅,贼寇虽胜,然其根本仍在山寨地利及新锐火器。我大军主力犹存,尤以炮火为最利!末将以为,破局关键,仍在主路一线天!”
他走到简陋的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向那狭窄如咽喉的谷口:“贺将军前次失利,在于冲出谷口后未能迅速展开阵型,立稳脚跟,反遭贼寇火器攒射、生力军冲击。故,此番再攻,当以雷霆之势,集所有佛郎机、虎蹲炮之力,于谷口外预设阵地,猛轰两侧山脊!不求杀伤多少贼寇,但求压制其滚木礌石,使其不敢轻易探头!同时,”他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股决绝,
“精选敢死锐卒,披重甲,持巨盾,一旦炮火延伸,即不惜代价,猛冲谷口!冲出后,不急于攻其壁垒,首要任务是迅速结阵,抢占有利地形,护卫炮队迅速前移架设!只要我炮队能在谷口外立住,将炮口对准贼寇壁垒猛轰!任他火铳犀利,也难挡我炮火之威!壁垒一破,贼寇无险可守,必败无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至于鹰嘴岩、野狼峪两路,可遣张峰收拢之溃兵并部分卫所兵,辅以营兵督战,分由樊武、严胜二位将军指挥,再度发起牵制性进攻。不求破关,只求分散贼寇兵力,使其不得增援主路即可!”他特意点明了樊武和严胜的名字,明确了牵制任务的指挥归属,同时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毕竟是自己的手下,获胜后必然获得不菲的奖赏。
张勇的计划清晰而狠辣,直指要害——用绝对的火力优势,为精锐步兵在谷口赢得展开和架炮的时间!这无疑是当前最可行,也是唯一能快速破局的方案。
然而,李永福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几乎拧在一起。张勇口中的“敢死锐卒”、“不惜代价”,指的就是他李永福麾下最核心、装备最精良、训练最有素、耗费他无数心血和银钱喂养的那几百家丁精锐!这些兵,是他安身立命、在乱世中立足的本钱!让他们顶着贼寇的滚木礌石和那种可怕的火铳去冲锋陷阵,充当打开缺口的“破门槌”…那损失…想想都让他心尖滴血,如同在剜他的肉!
师爷赵文弼察言观色,立刻接口问道,语气带着谨慎:“张参将此策甚好,直击要害。然…此等重任,非百战精锐不能胜任。敢问张参将,若由你部精锐担此先锋,可有把握将伤亡控制在几何?多久能稳住阵脚架起火炮?”他问出了李永福最关心,也最痛心的问题。
张勇微微一滞,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凝重:“师爷明鉴,谷口地形狭窄,贼寇居高临下,火力凶猛,滚木礌石兼有火铳攒射…此乃九死一生之局!末将实难预估伤亡。只能说,以最悍勇之精锐死士,结阵持双层重盾推进,或可减少三成折损。至于时间…快则半柱香,慢则…难料。全看贼寇抵抗之烈度及我炮火压制之效果。”他无法给出保证,这是拿人命去填的硬仗,是真正的血肉磨盘。
帐内陷入一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贺彪低着头,拳头紧握,指节发白。李永福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笃笃”声,眼神变幻不定。福王那封措辞严厉、如同催命符般的信函内容再次浮现在脑海,朝廷那边的压力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拖不起!真的拖不起了!粮草被袭更让时间成了悬顶之剑!
良久,李永福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狠厉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彻底取代。他猛地一拍桌子,决然道:“就依张参将之策!速去准备!贺彪!”
“末将在!”
“你熟悉一线天地形,此次由你协助张参将,务必确保炮火压制到位!待精锐打开缺口,立稳脚跟,你部剩余人马立刻跟进扩大战果!”
“末将领命!”
“张勇!”
“末将在!”
“点齐你麾下最悍勇、披甲最厚实的家丁精锐!配发双层重盾!明日拂晓,炮火准备后,由你亲自率领,给本帅冲开那条鬼门关!本帅要亲眼看着你的炮,把黑风寨的破墙,轰成齑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末将…遵命!”张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帐内凝重的空气全部吸入肺中,重重抱拳领命,声音铿锵,眼神却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悲壮。他知道,明日之战,他手下那些跟随自己多年、同生共死的老兄弟,不知有多少要永远留在那片狭窄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谷口了。
李永福挥挥手,带着一种挥霍家底的疲惫与狠戾。众人肃然退下,大帐内只剩下他一人沉重的呼吸声。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硝烟味和深秋寒意的狂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望向伏牛山深处那片被沉沉暮色彻底笼罩的、如同巨兽蛰伏的黑暗轮廓,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和冰冷刺骨的杀意。
黑风寨…陈远…还有那该死的火铳…明日,便是尔等灰飞烟灭之时!为了本帅的前程,为了向福王交差…些许精锐的折损…哎,只能如此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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