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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九月中旬。南阳府衙户科公廨。
深秋的晨光带着几分清冽，透过新糊的桑皮纸窗棂，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不再是旧账册的霉腐，而是新墨的淡香、廉价茶叶的寡淡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却令人通体舒泰的…权力的温润。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槐的叶子已染上大片枯黄，一阵冷风吹过，便打着旋儿簌簌落下，更衬得屋内暖意融融。
新任常平仓大使李文——李二狗——惬意地半眯着眼，整个身子陷进那张宽大厚实的楠木太师椅里。这椅子取代了钱胖子那张油腻腻、吱呀作响的破交椅，铺着崭新的靛蓝棉垫，坐上去软硬适中，舒服得让人直想叹气。桌上一套细瓷茶具，虽是次品，但比起之前的粗陶已是天壤之别，茶具中泡着刚沏好的、叶片舒展的雨前毛尖，茶汤青碧透亮，袅袅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升腾、消散。墙角，一个半新不旧的黄铜炭盆里，上好的无烟银霜炭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无声舔舐着空气，将深秋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也映得李二狗那张因近两月饱食而泛着健康油光的脸，愈发显得滋润富态。
两个多月了。李二狗端起温热的茶碗，小口啜饮着，满足地咂了咂嘴，一股清苦回甘的茶香在舌尖弥漫开来。这顶正九品的乌纱，戴着是真他娘的熨帖！舒服！
最初那份被推上风口浪尖、如坐针毡的惊惧，早已被这身官袍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红利冲刷得无影无踪。管仓大使，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嘿，可架不住它位置关键啊！常平仓这口看似破旧、实则深不见底的大锅里，哪怕只伸勺子小心地刮点锅边油，也够他李二狗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滚圆了。
府衙里那些往日里对他这个“捐纳书办”爱答不理、甚至暗中使绊子的吏员，如今见了他，老远就堆起笑脸，躬身作揖，口称“李大使”。仓场里的大小仓吏、斗级、管库，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变着法儿地孝敬：今儿是两尾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明儿是一篓刚下树的南阳黄梨，后儿又是几包精致的点心、几两成色极好的散碎银子…更有那心思活络的，借着汇报“损耗”的机会，话里话外暗示着能帮大使“处理”些“不便入账”的粮食，孝敬自然水涨船高。连那些往仓场送炭、送麻袋、甚至修补屋顶的商贩匠人，也都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李大使“手眼活络”、“懂得规矩”，打点起来毫不手软。
他的住处也从城西贫民窟那间漏风漏雨、终年弥漫着馊臭的破屋，换成了城南一处独门小院。虽不算奢华，却也窗明几净，院子里有口水井，还雇了个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的老妈子洗衣做饭。每日下值归家，温上二两本地酿的“卧龙醉”，切一碟酱香浓郁的卤猪头肉，听着沉甸甸的铜钱和偶尔得来的小银锭在钱匣子里碰撞出悦耳的叮当声…这日子，比起当初在寨子里啃着硬得硌牙的杂粮窝头、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简直是神仙过的！
当然，李二狗心里那杆秤明白着呢。这舒坦日子是将军给的运道，是黑风寨做后盾撑起来的。每次收到孝敬，他脑子里的小算盘就拨拉得飞快：哪些银子要留着打点关节、维持体面？哪些能改善生活、尝尝鲜？剩下的，大头！必须是大头！小心翼翼地攒起来，通过那条隐秘得如同地底暗河般的渠道，稳稳当当地送回山寨。将军的信里说得清楚：这官位利大于弊，务必坐稳，低调捞实惠。他李二狗别的本事或许稀松，但这当官捞钱、左右逢源、揣摩上意的本事，那可是娘胎里带出来、又在市井底层摸爬滚打中淬炼得炉火纯青的！演好一个战战兢兢、只想保官位保脑袋的捐纳小官，对他而言，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唯一的麻烦，来自顶头上司——户房司吏张书办。这位张书办，五十出头，瘦长脸，三缕稀疏的黄须，一双小眼睛总是半眯着，精光内敛。他是府衙的老吏，熬了快三十年才爬到户房司吏的位置，对常平仓乃至整个府衙的弯弯绕绕门儿清。钱胖子倒台抄家，府尊大人算是杀鸡儆猴，堵住了朝廷和左帅的嘴。但这张书办显然比谁都清楚常平仓的亏空有多大，府尊大人虽然暂时没动他，但那目光时不时就像冰冷的锥子一样扫过仓场，对账目的要求愈发严苛刁钻，损耗核销的手续繁琐得让人头皮发麻。府衙户房还增派了两个“精干”的吏员来“协助”李二狗，美其名曰加强管理，实则就是张书办安插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眼线。
想再像以前那样，利用“合理损耗”的名目，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山寨弄点救命粮？难！难于上青天！风险更是陡增。李二狗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把账目做得比小媳妇的针线活还细密，把“李大使”这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捐纳小官形象，演得入木三分，让张书办挑不出半点错处，甚至偶尔还得“主动”孝敬点“辛苦费”，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这天早上，李二狗刚处理完一叠关于“秋粮入库损耗预估”的文书，字斟句酌，写得滴水不漏，正准备起身去仓场巡视一圈，门外传来熟悉的、带着点小心翼翼谄媚的叩门声。
“进来。”李二狗清了清嗓子，端起官架子，但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面对“上司心腹”时应有的、略带讨好的笑容。
门开了，户房派来“协助”他的王书办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堆着笑：“李大使，张司吏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份新到的户部行文，关于仓廪防火的，需要您一同参详参详，拟定个章程出来。”
“哎哟，有劳王兄通传！”李二狗立刻站起身，脸上笑容更盛，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我这就去！这就去！张司吏勤勉公务，真是我辈楷模！”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拉开抽屉，摸出两块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快步走到门口，不着痕迹地塞进王书办手里，压低声音，笑容可掬：“天儿凉了，王兄买壶热酒暖暖身子，一点心意，莫要推辞。”
王书办脸上的笑容顿时真挚了几分，熟练地将银子拢入袖中，低声道：“李大使客气了。张司吏今早心情似乎不错，您快去便是。”
“多谢王兄提点！”李二狗拱拱手，整了整身上崭新的鹌鹑补子青袍，快步向张书办的公事房走去。心里却飞快地盘算：户部行文？防火章程？这老狐狸又想敲打什么？还是单纯找点事做，显显威风？
张书办的公事房比李二狗的大些，陈设也更讲究些，一张紫榆木大案，笔墨纸砚俱全。张书办正端坐案后，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看着一份文书。见李二狗进来，他抬起眼皮，从镜框上方瞥了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李大使来了，坐吧。看看这个。”说着将一份盖着户部大印的行文副本推了过来。
李二狗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快速扫了一遍。果然是强调各地常平仓务必加强防火防盗，言辞严厉。他心中稍定，脸上立刻堆起无比认真的神色：“司吏大人，这户部行文来得及时啊！秋干物燥，正是火患高发之时！下官回去立刻召集仓场所有人手，仔细排查火患，增配水缸沙袋，安排专人日夜轮值！定将防火章程落到实处，绝不敢有丝毫懈怠！您看这样可行？”
他态度极其恭顺，提出的措施也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更关键的是，把“落实”的责任主动揽在了自己身上，显得既懂事又肯担责。
张书办慢悠悠地摘下老花镜，用软布擦拭着镜片，语气平淡：“嗯，李大使有心了。章程要细，责任要到人。府尊大人如今对仓储安全盯得紧，容不得半点马虎。上次查仓的教训，你我都要引以为戒啊。”他话里有话，既是提醒，也是敲打。
“是是是！司吏大人教训的是！”李二狗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了些，脸上适时地露出后怕和感激的神色，“下官能有今日，全赖大人提携指点。上次若非大人从中周全，下官…下官恐怕也步了钱某后尘。这份恩情，下官铭记在心！常平仓这边，下官定当殚精竭虑，把账目管得清清楚楚，把仓库看得严严实实，绝不给大人添麻烦！也绝不让府尊大人再为这点小事操心！” 他这番话，既表了忠心，又暗示了自己懂规矩、知进退，更点明了“账目清楚”和“不让府尊操心”是张书办最在意的核心利益。
果然，张书办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他就需要这样“懂事”、“能干”、又懂得把他摘出来的下属。他微微颔首：“嗯，你明白就好。去吧，尽快把防火章程拟个详细的条陈报上来。”
“下官遵命！这就去办！”李二狗如蒙大赦，又恭敬地行了一礼，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公事房，关上门，李二狗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竟微微有些汗湿。跟这老狐狸打交道，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他刚端起茶杯想润润嗓子，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个穿着绸布长衫、满脸堆笑的中年商人，正是城南“周记粮行”的周掌柜。
“李大使安好！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使日后多多关照。”周掌柜哈着腰，极其自然地将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放在李二狗桌角的空处。包袱一角散开，露出里面两匹上好的杭绸和一小锭雪白的纹银，足有十两。
李二狗眼皮都没抬，手指在光滑的楠木扶手上轻轻敲着，恢复了那副慵懒中带着点官威的派头：“周掌柜客气了。粮行生意可好？这光景，做粮食买卖，可得把招子放亮点。”
“托大使的福，勉强糊口，勉强糊口。”周掌柜陪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大使，听说府衙最近动静不小，要往洛阳那边运批大货？是福王府修缮宗庙的木料？这差事…不知是工料科哪位老爷经手？小的也想看看，能否沾点光，揽点运脚的活计…”
“洛阳？福王府？宗庙木料？”李二狗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波澜不惊，端起茶杯慢悠悠抿了一口，“哦？这事本官倒未听闻。仓场这边只管粮食储运，木料工程，那是工房和户房工料科的事儿，不归本官管。”他故意把话说得事不关己，滴水不漏。
周掌柜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但随即笑容更盛：“是是是，小的糊涂了。不过…听说阵仗挺大，三十多辆大车呢！好像还夹带着些…嗯…更金贵的东西？嘿嘿，您看这…”他又暗示性地瞄了一眼桌上的包袱，意思很明显：消息换实惠。
李二狗心里的小鼓敲得更响了。三十多辆大车？夹带金贵东西？他脸上依旧是不耐烦的神情，摆摆手：“行了行了，本官知道了。工料科那边，本官替你留意着。若有消息，自会知会你。去吧。”他再次下了逐客令，但这次的“留意”二字，让周掌柜心满意足。
“哎！哎！谢大使！谢大使！小的告退！”周掌柜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打发走周掌柜，李二狗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烁着精明狡黠的光芒。福王府修缮宗庙的木料？动静不小？三十多辆大车？还夹带别的东西？他敏锐的鼻子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带着铜锈和危险气息的机遇。南阳府给洛阳那位富可敌国的福王千岁送木料，巴结讨好，这本身不算稀奇。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由南阳府衙组织如此规模的运输，还“夹带别的东西”…而且，这风声连粮行掌柜都听到了点皮毛？这就有意思了，水很深啊！
他立刻起身，踱到门口，对守在外间的一个心腹小吏招招手，附耳低语：“去，两条线打听。一，找工料科管库的老赵头，请他喝酒，就问他最近是不是要发一批楠木杉木去洛阳，规模多大，何时走，走哪条道。二，找马快班那个好赌的李小旗，就说我请他吃茶，问问他们最近是不是接了护送大批木料车去洛阳的差事，护卫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货色。打听仔细点，嘴要严，别让人察觉是本官问的。”
“明白，大使！小的这就去！”小吏心领神会，立刻领命而去。
李二狗坐回太师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炭盆里的火苗映在他眼中，跳动着算计的光芒。他需要更确切、更核心的情报。光靠商人的道听途说和下面人的打听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