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的清晨,是被一层粘稠的、带着铁锈和馊水混合气味的薄雾包裹着的。湿冷的空气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深处腐败的腥气。青石板路被夜露和倾倒的秽物浸得湿滑油亮,反射着灰白的天光。
街面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如同蒙着纱的剪影,挑担卖菜的农人扁担吱呀作响,挎篮叫卖炊饼的小贩吆喝声有气无力,打着哈欠开张的店铺伙计揉着惺忪睡眼,门轴转动的涩响刺破沉寂,勉强拼凑出一幅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市井图。
然而,在这看似寻常的灰败之下,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暗流正在无声地奔涌、蓄势。自李国桢带着亲信返京,留下家将张泰总督襄城防务,这座城池便仿佛被无形的弦绷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随时可能崩裂的紧张。张泰此人,刻板刚硬如同淬火的铁砧,眼中只有李国桢“严查黑风寨、追缉粮源”的死命令,视刘成栋的守备营如无物,动辄呵斥其“懈怠军务”、“剿匪不力”,那冰冷的斥责声像鞭子抽在每一个襄城旧部的心上。
刘成栋,襄城守备,一个在卫所兵制这口烂透了的泥沼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他太清楚自己手下这几百号兵卒的斤两——不过是些被层层克扣的粮饷熬干了精气神、勉强糊口的躯壳。他只想守着襄城这一亩三分地,保存那点可怜的实力,在这乱世里混个苟延残喘。
张泰的到来,却如同一块棱角狰狞的陨石,裹挟着京城的傲慢和杀伐之气,狠狠砸进了他这潭死水般的浑潭。张泰不懂,或者说根本不屑去懂襄城官场盘根错节的弯弯绕绕和地方卫所兵积重难返的沉疴。他看到的只是刘成栋手下兵卒操练时稀稀拉拉的阵型,巡防时漏洞百出的路线,对追查黑风寨粮道那敷衍塞责、阳奉阴违的态度。几次三番,张泰在众目睽睽之下厉声斥责刘成栋,言辞锋利如刀,甚至扬言要上奏弹劾其“养寇自重”、“贻误战机”。
这彻底点燃了刘成栋及其手下军官心头积压已久的怒火——你一个外来户,仗着伯爷的势,就想骑在我们这些襄城地头蛇头上拉屎?盘查?行,给你盘查!但想让我们卖命去伏牛山啃那硬邦邦、要人命的骨头?门都没有!
守备营上下,对张泰的命令阳奉阴违到了极致,盘查成了过场,兵丁愈发懈怠散漫,只求这位活阎王别再找茬。这种刻意的、近乎挑衅的松懈,如同在干柴堆旁泼洒火油,给了黑暗中窥伺的猎手绝佳的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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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幽深的地窖,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年。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摇曳不定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孔林节清癯如刻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阴影。浓烈的陈年草药苦涩气味与地底泥土的阴湿霉腐气息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面前摊开的襄城街巷图,那“老槐巷”三个字,已被炭笔狠狠圈起,墨迹深陷,如同一个滴血的靶心。
“吴兄弟,此乃生死之搏,刀尖舔血,务必一击功成!”孔林节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石撞击般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他坐镇中枢,掌控全局,而将搏杀的任务,交给了伤势初愈、对襄城每一条暗巷都如指掌的情报头子——吴有名。
“先生放心!”吴有名的眼神锐利如盘旋在绝壁之上的鹰隼,瞳孔深处是常年行走在黑暗中淬炼出的沉冷,没有丝毫波澜,“张泰此人,刻板如钟。每日辰时三刻,必走南门街巡视,为显勤勉,必抄近道老槐巷,已成铁律,雷打不动!
巷口两端,已布下绝对可靠的眼线,‘醉汉’鼾声如雷,‘乞丐’蜷缩似石,确保动手时无半个闲人搅局。动手的兄弟共八人,皆是敢搏命、与官府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死士,弩机淬毒,短刃藏锋,飞爪钩索皆备,此刻已如壁虎般蛰伏于巷内高墙的阴影与荒草之中。”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带着洞悉猎物的残忍,“张泰因刘成栋掣肘,疑心日重,风声鹤唳,可笑的是,他身边护卫反而减至十人精锐,此乃其刚愎自用、自取灭亡之道!”
“善!”孔林节眼中寒光骤然一闪,如暗夜流星,“弩箭为先,目标唯张泰!得手即退,绝不恋战!巷口有运菜大车接应,混入早市人流如泥牛入海。我在对面福顺茶楼雅间策应全局,若有变故,以窗口悬挂红布为号!周燧兄弟,”他转向旁边脸色仍显苍白、气息微弱的青年,语气不容置疑,“你伤未愈,气血不足,留守地窖,确保‘夜枭’联络畅通无阻!若有万一,即刻启动备用计划,断不可有丝毫延误!”
周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也知此时强求不得,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应诺:“先生放心!线不断!人在,信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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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废弃的城隍庙。断壁残垣,蛛网如幔,坍塌的神像在尘埃中露出狰狞的残躯。余大壮和他带来的五十名黑衣精兵,如同融入了建筑本身的阴影,纹丝不动。他们利用刘成栋对张泰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愤恨,昨夜便从守备营“疏忽”留下的城墙豁口悄然潜入,如同幽灵般分散藏匿于此,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
“余头领,刘成栋那老狐狸…真靠得住?”一名什长借着神像背后破窗的一道狭窄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死寂的街道,声音压得如同耳语。
余大壮粗糙的手指缓缓擦拭着手中冰冷的弩机机括,声音沉稳如磐石:“靠不住,也得靠。将军早料定,刘成栋巴不得张泰这尊瘟神立刻暴毙!他只需‘恰好’在今晨将南门附近的守备兵调去城北‘清剿流民’,给我们让出退路即可。至于入城…”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
“守备营那些兵油子,早就被张泰训得离心离德,满腹怨气。谁肯真给他卖命站岗?只要黄白之物使到位,那豁口,自然就成了‘无人知晓’的通途。”
他眼中精光一闪,如同出鞘的利刃,“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最后一道保险!吴兄弟得手,我们立刻接应撤离!若巷内失手,巷外援兵至…那便由我们,送张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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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
薄雾如同垂死的巨兽吐出的最后气息,将散未散,粘滞地悬浮在狭窄的巷道间。惨淡的阳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和低垂的雾霭,在老槐巷斑驳湿滑的青石板上投下破碎、扭曲的光斑。
巷子幽深似喉管,两侧高墙如峭壁般耸立,墙头衰败的枯草在微风中簌簌发抖,更添几分肃杀。吴有名和七名杀手如同真正的壁虎,身体紧贴在冰冷潮湿、布满苔痕的背阴墙面上,覆盖着与墙体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灰败麻布,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只有手中冰冷的弩机,箭簇在昏暗中偶尔反射出一点死亡的幽光,无声地锁定着巷口。巷子两头,“醉汉”的鼾声带着奇异的节奏,“乞丐”蜷缩的身体如同冻结的石块。
哒哒哒…铿锵…铿锵…
清晰而富有压迫感的马蹄铁敲击石板声,伴随着沉重的甲叶摩擦碰撞的金属锐响,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鼓点,一步步碾碎了巷内凝滞的死寂。
来了!
吴有名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撞破胸膛!透过枯草稀疏的缝隙,他看到:张泰骑着一匹异常雄健、毛色如墨的黑马,身着锃亮的牛皮镶铁护甲,腰悬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刀,在一队十名彪悍如虎、眼神锐利的家丁严密环护下,策马拐入了这条死亡陷阱——老槐巷!一缕惨淡的阳光恰好落在他阴鸷的脸上,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显然心情极差,但那鹰隼般的目光依旧习惯性地、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高耸的墙头,仿佛要穿透那层薄雾和荒草。
十人!不多不少!吴有名眼中厉色暴涨!杀机如火山喷涌!
“杀!”一声尖锐刺耳、撕裂一切的唿哨骤然炸响!如同地狱的号角!吴有名率先扣动了悬在死亡边缘的弩机扳机!
“咻咻咻——!”
八支淬着幽蓝光泽的毒箭,如同地狱毒蜂倾巢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厉鬼啸,从墙头枯黄的荒草丛中激射而出!化作八道追魂夺命的乌光,精准地笼罩向张泰及其左右最贴近的心腹护卫!
事发太过突然!距离太近!巷子狭窄如一线天,人马根本避无可避!
“有刺客!护驾!!”护卫头目目眦欲裂,肝胆俱寒,嘶吼声带着绝望的破音,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横身扑向马背上的张泰,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去阻挡那致命的毒矢!
噗噗噗!
三支劲弩狠狠钉入护卫头目的胸腹!强劲的力道带着他壮硕的身躯猛地一颤!另外两支毒矢带着刺耳的摩擦声,一支擦着张泰的左肩甲带起一溜火星,另一支险之又险地擦着他头盔的护耳掠过!最后三支则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射中了张泰左右两名护卫毫无防备的咽喉和面门!中箭者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嚎,便如同被砍断的木桩般栽落马下!
张泰虽未被直接命中,但也被这近在咫尺的死亡风暴惊得魂飞魄散!左臂被擦过的那支毒矢带起的劲风刮得火辣辣地疼,一股阴冷的麻痹感如同毒蛇般顺着伤口迅速向上蔓延!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吹号!发信号!快叫人!!”张泰惊怒交加,声音扭曲变形,一边奋力拔出腰间的长刀胡乱格挡着并不存在的后续攻击,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嘶吼!一名未被射中、惊魂未定的护卫手忙脚乱地掏出牛角号,鼓足腮帮子,用尽平生力气吹响!
“呜——呜——!!”
低沉凄厉、如同濒死巨兽哀嚎的号角声,瞬间穿透了粘稠的薄雾和清晨的喧嚣,如同丧钟般远远传开!远处街面上立刻传来一片哗然,紧接着是密集、慌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正急速向老槐巷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