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天光艰难地刺破伏牛山厚重的晨雾,黑风寨那依托险峻山势、用原木和石块垒砌的寨墙轮廓,终于清晰地展现在张铁臂等人眼前。
眼前的景象,远比王二牛言语的描述更具冲击力!
寨门高大厚重,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血迹虽已发黑,却依旧刺目,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攻防。寨墙之上,穿着各色破旧但整洁号衣、手持长矛或腰刀的汉子们,正警惕地巡逻。这些人的体格明显不同——一部分身姿挺拔,肌肉结实,眼神锐利如鹰隼,行动间带着老兵的沉稳和力量感;另一部分则稍显瘦弱或稚嫩,但精神饱满,动作努力模仿着老兵,透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韧劲。
寨门之内,景象更是让张铁臂这个经历过边关血战的老兵也感到窒息。目之所及,密密麻麻全是窝棚!用树枝、茅草、破布、甚至捡来的门板胡乱搭建而成,层层叠叠,毫无章法地挤在每一寸能落脚的土地上。狭窄的通道泥泞不堪,散发着浓重的汗臭、霉味和排泄物的混合气味。妇人们蓬头垢面,在窝棚缝隙间艰难地生起小小的火堆,用破瓦罐熬煮着稀薄的粥水。面黄肌瘦的孩童们,大多赤着脚,在泥地里茫然地坐着或追逐着瘦骨嶙峋的野狗。一些老人蜷缩在避风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人!到处都是人!拥挤、混乱、肮脏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哪里是什么贼窝?分明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巨大难民营!
然而,在这片绝望的底色上,却又顽强地透着一股不屈的生之意志,并且清晰地呈现出层次!
寨墙内侧,一片被特意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数百名汉子正随着震天的呼喝声操练!这正是张铁臂在寨墙上看到的那些精神饱满的新兵。他们大多穿着统一的、略显宽大的土布短打,虽然有些人身形还显单薄,但动作却异常整齐卖力,长矛前刺,木盾格挡,汗水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脸上带着一种咬牙坚持的狠劲。旁边,一小队明显体格健硕、眼神更加凌厉的老兵,穿着稍好的号衣正一丝不苟地纠正着他们的动作,偶尔亲身示范,动作迅猛精准。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军官站在高台上,目光如电,声音如同洪钟:“腰要稳!力从地起!刺!再刺!沙场之上,差一分力,丢一条命!”
另一边,靠近山壁的地方,一群明显更加瘦弱、甚至带着伤病的人正由几个管事带领着,喊着低沉但坚定的号子,奋力地挖掘着新的壕沟,搬运着相对小块的石头加固寨墙,正是为了生活而来到黑风寨的流民,干着杂役的活计。他们动作不快,但无人懈怠。再远些,一些妇人孩子被组织起来,在相对干燥的坡地上,小心翼翼地开垦着巴掌大的土地,种下稀有的菜种。
秩序在混乱中艰难地维持着。几个穿着稍整齐些、臂缠布条的人在窝棚间穿行,大声吆喝着分配当日的杂役任务,调解着不时发生的口角。
张铁臂师徒和木匠们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他们想象中的凶神恶煞、酒池肉林的贼寇景象荡然无存。这里只有最赤裸的生存挣扎,最顽强的求生意志,和最原始的自卫本能。那点被骗上山的屈辱和愤怒,在这沉重如山、令人窒息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更让他心惊的是这清晰的等级和分工——能打的、正在训练的、做苦力的、种地的…俨然一个在绝境中努力维持运转的小小社会。
“这…这就是黑风寨?”张铁臂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是。”王二牛的声音低沉而沉重,“这就是我们要守住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想活下去。张师傅,您打造兵刃甲胄的手艺,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救这寨子里,几千条挣扎求活的命!”
张铁臂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操练的士兵,扫过那些挖掘工事的汉子,扫过那些在泥地里寻找草根野菜的妇孺…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麻木,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迸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求生渴望!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传来:“二牛兄弟辛苦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穿着洗得发白青色布衣的年轻人,在几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从寨门旁的台阶上走了下来。他面容清癯,带着读书人的文气,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坚毅,眼神深邃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正是陈远。
王二牛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将军!” 他随即侧身介绍,“将军,这位便是叶县首屈一指的铁匠大师傅,张铁臂张师傅,曾在边军效力,精擅军械甲胄打造。这几位是手艺精湛的木匠师傅。”
陈远的目光落在张铁臂身上,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倨傲,反而带着真诚的尊重和一丝歉意:“张老师傅,一路辛苦。手下行事莽撞,让老师傅受惊了,陈远在此赔罪。” 他对着张铁臂郑重地抱拳一揖。
张铁臂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气度不凡的“将军”,感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歉意,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消散了。他深吸一口气,抱拳回礼,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陈将军言重了。老汉…既已上山,也看到了此地实情。将军和众位兄弟,不过是为数千条性命寻条活路。乱世之中,孰是孰非,老汉这把年纪,也看开了。” 他顿了顿,挺直了腰板,眼中重新燃起一种属于匠人的锐气,“将军需要什么,只管吩咐!老汉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力气,定当竭尽所能!”
“好!张老师傅高义!”陈远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喜悦,上前一步,用力握住张铁臂布满老茧的手,“山寨简陋,百废待兴。匠作区已初步清理出来,就在寨子西北角,靠近水源处。条件艰苦,委屈老师傅和诸位师傅了!所需物料,我会让赵叔尽全力筹措!二牛兄弟,你亲自协助老师傅安顿!”
“是!将军!”王二牛大声应道。
陈远又转向那三名依旧有些惶恐的木匠,温言道:“几位师傅也请安心。山寨需要诸位的手艺,无论是修缮器具、打造营房,还是辅助军械制造,都大有可为。工钱待遇,绝不敢亏待!”
木匠们见张铁臂都留下了,又见这位陈将军如此礼遇,心中的惶恐也去了大半,连忙躬身应是。
在赵老头和王二牛的引领下,张铁臂师徒和木匠们走向寨子西北角。那里已经清理出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搭起了几个简陋但还算结实的草棚,旁边堆放着一些收集来的、品相不一的铁料和木料。虽然简陋得令人心酸,但炉灶的位置已经用石头垒好,风箱也已备好,旁边甚至还有几个充当铁砧的平整大石块。
张铁臂走到那简陋的炉灶前,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冰冷的石壁,又掂量了一下堆在旁边、尚显单薄的铁料。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操练场上的呼喝声,望向寨墙外那一片绝望又孕育着生机的窝棚海洋。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属于匠人的热忱。
“大柱,二栓!”张铁臂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洪亮和果断,“生火!开炉!先试试这些铁料的成色!活计堆成山了!”
“是!师傅!”两个徒弟大声应道,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属于匠人的专注光芒。他们麻利地卸下工具包,开始往炉膛里添加柴炭。
很快,一缕带着硫磺味的青烟从简陋的匠作区袅袅升起。伴随着风箱呼哧呼哧的拉动声,炉膛内的炭火由暗红转为橘黄,最终燃起炽白的烈焰!灼热的气浪开始弥漫开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张铁臂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累累疤痕。他拿起一把趁手的铁钳,夹起一块铁料,凝视着炉火中渐渐变红、变软的金属,眼神专注得如同凝视着情人。那专注的眼神里,映照着熊熊炉火,也映照着这片在乱世中艰难求生的土地。
“活着…总得有点念想,有点盼头。”他低低地自语了一句,像是在对徒弟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黑风寨的第一炉真正用于锻造兵刃的炉火,在这片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土地上,艰难而顽强地点燃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开始在这片山谷中回荡,与操练的呼喝、劳作的号子交织在一起,谱写着属于黑风寨的、沉重而坚韧的生存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