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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中心,原本的县衙大堂。李自成在一众心腹将领的簇拥下,站在台阶上,眺望着城中四处升起的滚滚浓烟和如同地狱饿鬼般涌动狂欢的人群。空气中飘来的不仅仅是烟味,还有粮食的味道、血腥味和一种疯狂的躁动气息。
即便是见惯了生死和混乱的李自成,看着眼前这无边无际、陷入彻底疯狂的人潮,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只般的掌控感,以及一种…可以将旧世界彻底砸碎的狂暴快感。这么多人,因他一句话而来,因他指引的方向而疯狂!这种力量,足以让任何野心家心醉神迷,也足以让任何理智者感到恐惧。
他身披箭衣,外罩一件不知从哪个明军将领身上剥下来的精致鳞甲,腰佩长剑,多年征战的风霜刻在脸上,目光锐利而深沉,却也比往日多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枭雄之气。他指着下方如同沸腾粥锅般的城市,对身旁一位文人打扮、气质相对沉静的谋士说道:
“君恩,你看,这便是民心!朱家皇帝老儿不给活路,官老爷士绅们敲骨吸髓,咱老子就给条活路!这天下,合该换个主子了!”
这位谋士正是顾君恩,他原是明朝的生员,因不满时政投了闯军,因其足智多谋、熟知地理民政,深受李自成倚重。顾君恩抚须,目光扫过城中的混乱,冷静道:
“闯王顺应天意民心,故能无所不克,应者云集。宜阳一下,洛阳便门户洞开,如囊中之物矣。只是…”
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饥民虽众,其势如洪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还需善加引导,去芜存菁,将其转化为可战之力,方能成就鼎革之业,而非一味破坏。”
李自成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顾君恩的肩膀:“先生说的是!光会抢不行,还得会打江山,坐江山!走,进城!商量商量怎么去打洛阳,顺便把福王那肥猪的脑袋拧下来,祭奠死去的兄弟,也给天下人看看,朱家王爷是个什么德行!”
一行人踏入被简单清理过的县衙大堂。大堂内灯火通明,原本悬挂“明镜高悬”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地上的血迹尚未完全擦净,空气中混合着血腥味、烟尘味和一种冷冽的兵器铁锈味。
李自成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原本知县的位置上,众将谋士分列两旁。这些人个个风尘仆仆,身上大多带着血污,却精神亢奋,眼中闪烁着对权力、财富和毁灭的渴望。
“都说说吧,宜阳拿下了,兄弟们吃饱了肚子,下一步该怎么走?洛阳城就在眼前,福王那老小子肥得流油,咱们可不能让他跑了!打下洛阳,里面的金银粮草,够咱们吃用几年!”李自成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大将刘宗敏率先出列,他性情暴烈,作战勇猛,身上铁甲铿锵作响,声如洪钟:
“闯王!这有啥好商量的?咱们现在人多势众,士气正旺!宜阳到洛阳不过一日路程,就应该一鼓作气,立刻发兵,把洛阳城围他个水泄不通然后猛攻!俺老刘愿意打头阵,保证三天之内,把福王的脑袋给您拧下来当夜壶!”
他的话简单直接,充满了武人的悍勇,立刻引起不少同样渴望战斗和掠夺的将领的附和,纷纷叫嚷着要立刻进军。
谋士牛金星却摇了摇头,他相对持重,开口道:
“宗敏将军勇猛可嘉,但洛阳乃中原重镇,太祖皇帝之子藩封之地,城高池深,存储甚多,绝非宜阳这样的小城可比。福王就藩于此,城中守备器械必然充足。我军虽众,但多为新附之众,乌合之民,未经战阵,更缺乏攻城利器,若一味恃勇强攻,恐徒耗兵力,挫动锐气,久攻不下,则生变故。”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在这宜阳干等着?等官军缓过气来?”刘宗敏不满地反驳,瞪起了眼睛。
顾君恩此时接口道:“金星兄所言有理。洛阳城坚,强攻是为下策,纵能拿下,亦必伤亡惨重。我军当下之急,应在‘造势’、‘备械’、‘练兵’、‘断援’四件事上。”
李自成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兴趣:“哦?君恩详细说说。”
顾君恩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其一,广造声势,攻心为上。宜阳一下,消息必然震动洛阳及周边州县,恐骇之下,人心浮动。我军应立即多派精明哨探、能言善辩之士,甚至收买城内地痞流氓,潜入洛阳周边乃至城内,散播谣言,夸大我军实力,宣扬‘迎闯王,不纳粮’之策,更可言闯王乃真命天子,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只诛贪官恶绅。如此,可动摇守军军心,瓦解其斗志,更可煽动城内贫民、贱役、乃至饥寒交迫的守城士卒以为内应。要让洛阳未战先乱,从内部瓦解!”
“其二,筹备器械,重中之重。洛阳城墙高厚,非简易竹梯、肉身可破。应立即抽调军中所有工匠,并招募宜阳城内乃至周边所有木匠、铁匠,集中看管,以重赏或刀剑相逼,就地取材,砍伐林木,搜集铁器,全力打造云梯、冲车、钩镰车、盾车等攻城器具。尤其是要仿制或搜寻火炮!听闻官军在此地军械库可能遗留有弗朗机、大将军炮等火器,务必全力搜寻出来,加以利用,并寻找会操作火炮的炮手。此事关乎攻城成败,乃眼下第一要务,必须日夜赶工!”
“其三,整顿队伍,去芜存菁。新附流民虽众,却鱼龙混杂,老弱妇孺掺杂其中,不仅无益战阵,反耗粮草,易生混乱。应趁此间歇,由各营老哨头目出面,从中严格挑选年轻力壮、面相凶悍、敢打敢拼之士,补充入老营各队,发放简单兵器,由老兵带领,进行最基础的队列、号令操练,至少令其知晓进退,攻城时不至自乱阵脚,溃逃冲垮本阵。其余老弱妇孺,可令其继续分散于周边就食,或负责运送物资、挖掘壕沟,亦可壮大声势,迷惑敌军。”
“其四,切断外援,孤立洛阳。须派出精锐骑兵,由得力将领率领,封锁洛阳通往外界的所有主要官道、水路,特别是东往开封、北渡黄河之路。严密探查并坚决阻击可能出现的官军援兵,无论是河南本省还是来自北直隶、山西的方向。务必使洛阳彻底成为一座孤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将田见秀补充道:“还有粮草军资!打下宜阳所得粮草金银虽多,但我军人马浩荡,消耗极大。需派心腹之人专职清点管理,设立账目,统一调配,优先保障老营和战兵,确保攻城期间军食无缺,赏罚分明。同时可继续派出小队,向洛阳周边尚未攻打的富户坞堡‘借粮’,以战养战,但需约束军纪,避免过度分散兵力。”
李自成听得目光炯炯,不断点头。他能从一介驿卒走到今天,绝非仅凭匹夫之勇。他综合众人意见,霍然起身,决断道:
“好!就依诸位之言!刘宗敏!”
“末将在!”刘宗敏踏前一步。
“命你率本部精锐,再给你拨五千挑选出来的新附精壮,多带旗帜锣鼓,即刻出发,前往洛阳城外二十里处择险要地势扎营!给老子多设营帐,广布旌旗,日夜派人鼓噪呐喊,作出数十万大军围城之势,狠狠震慑城内守军!同时派出所有游骑,像梳子一样把洛阳对外通道都给老子梳一遍,遇有小股官军或信使,一律截杀!绝不能让一兵一卒、一封信进出的洛阳!”
“得令!保证让洛阳那帮龟孙子睡不安稳!”刘宗敏大声应诺,杀气腾腾。
“田见秀!”
“末将在!”
“命你总管全军粮草器械之事!立即清点宜阳所有库藏,登记造册!给你全权,招募也好,抓捕也罢,把城里城外所有木匠、铁匠、皮匠都给老子弄来!砍光周边树林,搜集所有铁料,全力打造攻城器具!特别是火炮,给老子想办法多弄几门来,找会放炮的人,找不到就逼着官军俘虏干!五日之内,我要看到足够的云梯、冲车!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遵命!必竭尽全力!”田见秀神色凝重地领命。
“牛金星、顾君恩!”
“属下在!”二人出列。
“细作散布谣言、煽动内应之事,就交由你二人全权负责!要银子给银子,要人给人!我要在攻城之前,就让洛阳城内流言四起,守军人心惶惶,贫民翘首以盼!可能办到?”
“必不辱命!定让洛阳内乱!”二人自信应道。
“其余各将,立刻回去整顿本部人马,抓紧操练新兵,检查军械!五日后,大军开拔,兵围洛阳!这一次,咱们不仅要拿下这座中原雄城,更要宰了福王那头肥猪,用他的金山银海、粮山肉林,养活咱们几十万大军,打出咱们的威风来!”
“闯王威武!打下洛阳!宰了福王!”众将齐声怒吼,声震屋瓦,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对战争、财富和权力的无限渴望。
命令一道道发出,如同给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注入了新的指令。宜阳县城在短暂的疯狂掠夺后,开始转向一种更有组织的、为下一场更大规模毁灭做准备的紧张运转。城外,新的营地开始搭建,工匠棚里炉火熊熊,打铁声、锯木声不绝于耳。一队队骑兵呼啸而出,奔向洛阳方向。
无数像赵石头一样的饥民,在经历了最初的掠夺狂欢、勉强填饱肚子之后,还来不及喘息,就被粗暴地编入队伍,拿着发下的简陋武器,在老兵们的呵斥踢打下,开始进行混乱而严格的操练。
他们茫然又带着一丝被裹挟的兴奋,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只是这架恐怖机器上最微不足道的齿轮,将被投入那名为洛阳的巨大熔炉之中,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不纳粮”的承诺,也为了能继续获得那一点点维持生存的口粮。
豫西的天空,被浓烟和战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凛冽的寒风中,死亡的气息和权力的欲望交织在一起。洛阳城那高大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清晰可见,它仿佛能听到灾难逼近的沉重脚步声,以及无数饿狼般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