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冬阳,淡薄而清冷,无力地泼洒在襄城饱经风霜的城墙和灰瓦屋顶上。寒风卷过街道,扬起细微的尘土和枯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萧瑟与难以言喻的躁动。
城南门外,一片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景象却与城内的清冷截然不同。一面簇新的“明”字旗和一面略小的“忠义营陈”字旗,并排插在临时搭建的木台旁,猎猎作响,仿佛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两颗活石,激荡起层层涟漪。
县令王有财早早便候在了这里,一身七品鸂鶒补子官袍穿得一丝不苟,双手揣在袖中,不时跺跺脚驱散寒意,脸上堆着热切甚至略带谄媚的笑容,翘首以盼。他身后是几个县衙的胥吏和差役,勉强维持着场面的秩序,也彰显着此次招兵的“官方”背景。
当周燧骑着驽马,带着三十名精神抖擞、腰佩刀剑的黑风寨老兵,押着五辆满载粮食的大车辚辚出现时,王有财立刻小跑着迎了上去,远远便拱手作揖,声音洪亮透着亲热:
“周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一切都已按吩咐准备停当,就等着将军您来主持大局了!”
周燧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棉甲,外罩鸳鸯战袄,虽无正式官身,但顾盼之间已自带一股精干悍勇之气,与昔日山林间的头目判若两人。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听到“将军”这个称呼,脸上不禁露出受用又努力想绷住的笑容,抱拳还礼:
“王大人太客气了!折煞周某了!叫我周燧就好,当不起‘将军’二字。既然都已备好,那咱们这就开始?”
“当得起,当得起!周将军少年英雄,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您请,您请!”王有财连连侧身引路,姿态放得极低。
周燧不再客套,一挥手,手下弟兄们立刻行动起来,熟练地将车上的粮食卸下,在木台旁堆起一座颇为壮观的小山。金黄的粟米、黝黑的豆料、甚至还有少许白面,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诱人而实在的光泽——这是招兵的底气,是给新兵的第一顿饱饭,更是通往黑风寨那份“希望”最直接的体现。
与此同时,几名嗓门洪亮的弟兄,提着铜锣,沿着襄城的街道边走边敲,扯开嗓子吆喝。
“铛!铛!铛!” “父老乡亲们听真了!保境安民,共抗流贼!陈将军的忠义营招兵买马了!” “吃得饱,穿得暖,月月足饷,绝不拖欠!拿了饷银能养家!” “是爷们儿的,就来城南报名,拿起刀枪,保卫家乡,博个前程!” “铛!铛!铛!”
锣声和极具诱惑力的吆喝声,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城中的居民。许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汉子,从低矮的窝棚里钻出来,从冰冷的墙角根站起身,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渴望的光芒,朝着城南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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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兵点前很快排起了长队,人声鼎沸。
一个身材高大、但衣衫破烂的汉子,激动地对身旁熟人道:“张二哥!你也来了?俺听说这忠义营真给饭吃!你看那粮食!而且听说从不欠饷!上次打李总兵…哦不,打官军那会儿,他们就凶得很!跟着这样的队伍,起码饿不死,说不定真能拼个出路!”
那张二哥是个木匠,手上有老茧,但脸色同样菜色,他重重点头:“是啊,李老三!官府徭役抽丁,啥也不给,净当炮灰!卫所军户更惨,饭都吃不饱,跟叫花子似的!这忠义营虽是…咳,但现在也是官军了,条件开得实在!俺这手艺在营里说不定也能用上,总比饿死强!”
旁边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怯生生地问登记的老兵:“军…军爷,真给饷银?一个月多少米?”他实在被官府和层层盘剥吓怕了。
负责登记的老兵头也不抬,声音却响亮,故意让周围人都听到:“瞧见那堆粮食没?饿不着你!饷银按月发,足斤足两!咱忠义营吐口唾沫是个钉,陈将军麾下,不干那缺德事!比不了京城老爷们的亲军,但绝对让你养得起老娘,喂得饱娃!”
那农民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有了神采,连连点头:“哎!哎!好!好!俺报名!俺有力气!”
这时,一个尖嘴猴腮、歪戴着破帽子的家伙挤到了前面,嬉皮笑脸地道:“军爷,军爷,也算俺一个呗?俺王五在襄城也是有名号的,最讲义气!”
负责初步筛选的黑风寨老兵斜眼瞥了他一下,这人外号“癞头王五”,是城里有名的泼皮无赖,偷鸡摸狗、欺软怕硬的主,平时正经过活的人家都避之不及。
老兵脸色一沉,毫不客气地用手里的登记本将他推开:“滚蛋!癞头王五,别以为老子不认识你!忠义营招的是能打仗、守规矩的爷们,不是招摇撞骗的混混!想混饭吃?找错地方了!下一个!”
癞头王五被当众呵斥,脸上挂不住,还想纠缠,旁边另一个老兵立刻按刀上前一步,眼神凶狠地瞪着他。王五顿时怂了,讪讪地骂咧两句,灰溜溜地钻出了人群,引得周围一阵鄙夷的哄笑。这个小插曲,反而让排队的人们更加确信,这忠义营招兵是动真格的,不是啥破烂都要。
周燧站在木台上,双手叉腰,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按照孙铁骨和王虎定的标准,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人群,尽量挑选那些骨架粗大、手掌有茧、眼神尚存一丝悍气或求生欲的“良家子”。虽然其中仍不乏面黄肌瘦之人,但比起之前只能在荒村野岭招揽那些奄奄一息的流民,质量已是天壤之别!
“你!对,黑大个!出来扛这袋粮食走几步!”一个老兵指着队伍前头一个沉默的壮汉喊道。
那汉子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魁梧,只是脸色同样不佳。他闷声不响,走出来,弯腰,吸气,猛地将一袋近百斤的粮食扛上肩,稳稳地走了个来回,气息都未见得多急促。
“好!是块好料子!叫什么名字?哪的人?”周燧眼睛一亮,亲自问道。
“石柱…城外石家村的。”汉子声音低沉。
“好!石柱,登记!以后跟着老子好好干!”周燧拍板。石柱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用力点了点头,走到了一边。
登记处忙得不可开交,每个被录取的新兵当场就能领到两个掺了麸皮却实实在在的杂粮饼子。许多人接过饼子,甚至来不及道谢,就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伸脖子也不舍得停下。啃完之后,就被带到一旁空地上,由另外的老兵看管,准备稍后统一带回山寨。
喧嚣声、吆喝声、咀嚼声、家眷的叮嘱声混杂在一起,气氛热烈而充满了一种久违的生机。
王有财在一旁看着,心中既感慨又庆幸。感慨的是这乱世人心,一顿饱饭就能让人卖命;庆幸的是自己早早搭上了陈远这条船。看这架势,这位“陈将军”的势力怕是真要一飞冲天了。
周燧粗略估算了一下,仅仅半天功夫,襄城一地就已招了近五百人!这还不算另外派往禹州和叶县的两队人马!
“娘的…”周燧忍不住低声爆了句粗口,脸上却笑开了花,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意气风发,“这官兵的旗号,就是他娘的好使!”
他仿佛已经看到,黑风寨扩建后的校场上,成千上万经过严格训练的新兵,正擎着锋利的刀枪,排着整齐的队列。而他和他的兄弟们,将跟随着将军,在这乱世之中,真正下一盘大棋!
招兵的锣鼓,敲响的不仅仅是聚集人马的信号,更是一个新时代序幕拉开的序曲。暗流,已在襄城这片土地上汹涌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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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一座门楣上挂着“李氏药材铺”匾额的二进院子,显得比周遭店铺要齐整些。黑漆大门虽有些旧色,却擦得干净,门口两侧还放着两个石臼,隐隐传来药材的清香。
后院比前堂宽敞不少,地面铺着青砖,角落栽着几株耐寒的矮松。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正在舞动一杆白蜡长枪。枪风呼啸,力道刚猛,显示出舞枪者不俗的膂力和功底。只是他身上却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秀才襕衫,宽大的袖子不时被枪风带得飘起,显得极不协调。
这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名叫李慕谦,是这药铺东家李怀山的独子。名字取自《周易·谦卦》,寓意“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乃是他那崇尚文道的父亲对他最大的期望。
然而,李慕谦的心思显然不在那些圣贤文章上。外面招兵的锣声和呐喊声清晰地传入院中,他猛地收住枪势,坚毅的眉头微微蹙起,低声自语:“忠义营?公开招兵了?看来这世道,真的要变了…”
正思忖间,后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位穿着藏青色棉裙、鬓角微霜的中年妇人端着针线簸箩走了进来,一见儿子又拿着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慕谦!你这孩子!怎么又舞枪弄棒!书温习了吗?文章做了吗?眼看明年又要院试了,你再考不上秀才,看你爹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这妇人正是李慕谦的母亲李氏。李慕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爹和这絮叨的娘亲,连忙将长枪靠墙放好,陪着笑脸:“娘,您别生气,我这就去读书,这就去…”
“读读读,说了多少年了!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光宗耀祖指望不上,你就不能安生点,帮你爹打理铺子也好啊!”李氏数落着,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们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靠着药材生意,也算殷实小康,一心指望儿子能读书出头。
“娘,我听说…是那位陈将军的人在招兵?”李慕谦试图转移话题。
“招兵那是别人的事!你给我安分点!”李氏警觉地瞪了他一眼,“咱们家是正经人家,虽然现在跟你爹的老主顾张先生一样,不得不跟那边做些药材生意,但那也是被官府压价、拖欠货款逼得没办法!你绝不能动歪心思!听见没?”
李氏口中的张先生,便是济世堂的张元化,如今已带着女儿和徒弟在黑风寨安顿下来。李家药铺的药材,因官府盘剥太甚,如今大半都卖给了黑风寨,换取银钱维持生计和这份体面。这事在李家是公开的秘密,也是李怀山内心纠结却又无奈的现实。
“我知道,娘。”李慕谦嘴上应着,心里那个大胆的念头却越发清晰——他不想再读这些无用的死书,也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小小的药铺里。乱世已至,男儿何不带吴钩?
这时,一个穿着素净布衣、容貌清秀的丫鬟端着一盆热水走进院子,轻声细语道:“夫人,少爷,老爷收药材回来了。”
这丫鬟名叫小芸,看向李慕谦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与羞涩。
“知道了。”李氏应了一声,又催促儿子,“快去擦把脸,换身衣服,你爹累了一天了,别让他看见你这副样子又生气。”
“哎!”李慕谦答应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了院墙之外,那招兵的呐喊声似乎更加清晰,如同战鼓擂在他的心上。
前堂药铺里,风尘仆仆的李怀山正一边指挥伙计们搬运新收来的药材,一边给一个前来抓药的老者诊脉。
他面容儒雅,带着常年奔波劳碌的疲惫,眉宇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药柜上铜把手磨得发亮,桌椅擦拭得干净,显示出主人家的勤勉和一定的家底,但他开的方子多是治疗风寒感冒、跌打损伤的常见病,医术只能算寻常,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药材生意上。
“李大夫,您可回来了。”李氏从后堂转出,看着丈夫疲惫的样子,心疼又无奈。
“嗯,刚去…去送了批货。”李怀山含糊道,在外人面前他从不轻易提及黑风寨的名字,“这边还好吗?慕谦呢?没惹你生气吧?”
李氏叹了口气:“还能怎样?就知道练他那身蛮力!书也不好好读…”
李怀山闻言,眉头锁得更紧,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这孩子…唉!眼看也十八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实在不行…等他王叔家的姑娘及笄礼过后,就把婚事办了吧,成了家或许能收收心。以后这铺子,总得交给他。”
一旁正在低头擦拭柜台的小芸,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眼神黯淡了下去,默默咬紧了嘴唇。
正说着,李慕谦换了一身干净的直裰走了进来,恭敬地向父亲行礼:“爹,您回来了。”
李怀山看着儿子高大健壮的身板,再看看他那明显对药材生意毫无兴趣的眼神,心中又是一叹,摆摆手:“嗯。我跟你娘商量了,过些日子带你去…那边送货,你也该学着接手家里的生意,见见世面了。”
李慕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立刻躬身道:“是,爹!孩儿一定用心学!”他心里想的却是:正好借此机会,去看看那忠义营,究竟是何等气象!那杆长枪,在墙角仿佛发出无声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