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和潮湿泥土的腐气,狠狠灌进肺里,每一次喘息都像吞下烧红的刀片,灼痛直达心肺深处。身后襄城方向的喧嚣追喊声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没有被莽莽山林吞噬,反而在寂静的衬托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嘶嘶作响,紧紧缠绕着逃亡者的神经。陈远和余大壮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铁柱,每一步踏在崎岖不平、遍布碎石枯枝的山路上都异常沉重,仿佛拖着千钧巨石。铁柱琵琶骨处那两个狰狞的血洞,随着颠簸不断涌出暗红粘稠的液体,每一次晃动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铁柱的呼吸滚烫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痉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溢出的血沫混合着泥土,在灰败的脸上留下污浊的痕迹。
王虎吊着那只乌黑肿胀的左臂,仅凭右手紧握钢刀,刀刃在昏暗的林间光影下反射着冷冽的寒芒,他断后而行。每一次迈步,那断臂处的剧痛都像有无数钢针在骨髓里搅动,让他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浸透了鬓角。然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带着野兽般的凶悍,不断扫视着身后密林的每一个晃动阴影、每一处可疑的声响。那个机灵的少年“小泥鳅”——此刻脸上灰土混着汗水,——他紧紧贴在王虎右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手里攥着一把从官兵尸体上摸来的短匕,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警惕地倾听着任何靠近的脚步声。
“快!翻过前面那道梁!” 陈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奋力架着铁柱,艰难地抬头瞥了一眼身后——透过稀疏的林木间隙,已经能看到远处树影剧烈晃动,追兵的呼喝声已清晰可辨,甚至能听到拨开灌木的哗啦声、甲叶摩擦的铿锵撞击声以及沉重的皮靴踩踏枯枝败叶的碎裂声!那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敌人近在咫尺!
“追兵上来了!左边林子!” 余大壮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和惊骇。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左侧那片相对稀疏的松林间,影影绰绰地如同鬼魅般瞬间冒出十几个、二十几个身影!他们穿着守备营的号衣,手持闪着寒光的长矛和腰刀,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正呈一个致命的扇形包抄过来,瞬间封堵了左侧和左前方的去路!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如恶鬼,手持一柄沉重的鬼头大刀,正是李国桢手下悍将张彪的亲信头目!
“妈的!阴魂不散!” 王虎眼中凶光暴涨,如同濒死的猛虎被激起了最后的凶性!他猛地停下脚步,一个旋身将陈远等人死死护在自己身后,仅存的右臂将钢刀横在胸前,刀刃直指扑来的追兵,发出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将军!带柱子先走!我来断后!” 那决绝的架势,竟是要以这残躯血肉,硬生生为同伴撕开一条生路!
“放屁!一起走!” 陈远厉声嘶吼,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情势已不容一丝犹豫!左侧追兵的刀锋寒光几乎已能刺到皮肤,右侧是陡峭得难以攀爬、布满湿滑苔藓和尖利岩石的山坡,前方那道山梁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
绝望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众人!
“咻——!”
一声尖锐得如同裂帛、又似鬼哭的唿哨,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骤然从前方那道山梁上响起!这声音划破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令人心悸、如同毒蜂倾巢而出般的破空之声!
噗嗤!噗!噗!噗!噗!
如同骤雨打芭蕉,又似钝器撕裂皮肉!冲在最前面的四五个追兵,包括那个冲在最前、面目狰狞的头目,应声而倒!强劲的三棱箭簇带着可怕的旋转力,精准地撕裂了他们身上单薄的皮甲,深深钉入胸膛、咽喉!凄厉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林间的追击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鸭!中箭者倒地抽搐,鲜血瞬间在枯叶上洇开大片刺目的猩红!
“是孙头领!” 余大壮狂喜地大喊,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孙头领来了!” “小泥鳅”也激动得跳了起来,眼中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
只见前方那道不算高的山梁上,如同变戏法般瞬间涌出黑压压一片人影!刀枪的寒光刹那间连成一片,杀气冲天而起!当先一人,身形挺拔如崖边劲松,身着半旧却浆洗得干净的皮甲,手持一张犹自嗡鸣震颤的硬弓,弓弦上还搭着下一支待发的利箭,正是孙铁骨!他身旁,王二牛手持一柄沉重的长柄朴刀,面色沉稳如铁,眼神锐利如刀锋,浑身上下散发着凛冽的杀意!在他们身后,是整整三百名伏牛山的精锐!刀枪如林,沉默中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力量,杀气腾腾地锁定了下方惊慌失措的追兵!
“兄弟们!随我杀!接应将军!” 孙铁骨声如洪钟,在山林间激起阵阵回响,手中长刀向前狠狠一指,刀尖直指溃乱的官兵!
“杀——!” 三百人齐声怒吼,声浪如同山洪爆发,震得树叶簌簌落下!他们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从山坡上俯冲而下!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雷鸣,气势如虹,摧枯拉朽!
王二牛一马当先,长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夺命寒光,带着凄厉的破风声, 瞬间将一名试图挺矛抵抗的追兵连人带矛劈成两截!滚烫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狂喷而出,溅了他一身!孙铁骨则沉稳地立于坡上,如同掌控战局的磐石,厉声指挥:“弓弩手,三箭连发!压住阵脚!刀盾手,随二牛冲锋!” 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再次张弓,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尖锐的呼啸泼洒向后续涌来的追兵,精准而致命地压制住对方任何试图组织冲锋的势头!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神兵天降般的生力军,瞬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气势汹汹、以为胜券在握的官兵,被这凶悍绝伦的反冲锋打得晕头转向,阵脚彻底崩溃!死伤惨重!张彪那个亲信头目见势不妙,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嘶喊着:“撤!快撤!是伏牛山的主力!” 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带着残存的几十个魂飞魄散的残兵,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向后溃退,在林间丢下十几具姿态扭曲、血流汩汩的尸体。
山林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迅速平息,只剩下劫后余生者粗重的喘息、伤者压抑的呻吟,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伏牛山的汉子们迅速散开,占据有利地形警戒四方,动作麻利而无声。
孙铁骨和王二牛快步冲到陈远等人面前。
“将军!” 孙铁骨看到陈远架着血葫芦般、气息奄奄的铁柱,又看到王虎吊着的乌黑肿胀的手臂和众人身上遍布的血迹伤痕,饶是他心志坚韧如铁,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痛惜和愤怒,“末将来迟!让将军受苦了!”
“孙头领!二牛!来得正好!” 陈远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瞬间如潮水般袭来,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余大壮死死搀扶。他看着眼前这三百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生力军,看着孙铁骨和王二牛那写满关切与自责的脸,一股劫后余生的滚烫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沙哑:“不迟!来得正是时候!再晚半步,我等皆休矣!”
王二牛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接过陈远架着的铁柱,看着他那惨烈得伤势,虎目含泪,声音哽咽:“柱子兄弟!撑住!咱们回家了!” 他立刻招呼两个最为健壮沉稳的兄弟,用临时扎好的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地抬起铁柱。
王虎紧绷如岩石的身体也终于松懈下来,一直强撑的那口气泄了,右手拄着刀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臂的剧痛,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汇成小溪,那只受伤乌黑的左掌在钻心的剧痛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孙铁骨环视众人,目光如电,沉声道:“此地血腥味太重,不宜久留! 李国桢吃了如此大亏,必不甘心,定会派更多追兵!我们立刻回山!” 他目光扫过,确认核心人员,眉头微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将军,周头领和吴兄弟他们…”
陈远心头一紧,刚刚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目光立刻投向旁边激动得小脸通红的“小泥鳅”:“小兄弟,孔先生呢?周燧、吴有名他们怎么样了?”
“小泥鳅”立刻挺起小小的胸膛,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无比的信任和自豪:“回将军!孔先生神机妙算!他早就安排好啦!他说城里风声太紧,伤员留在张松家不安全!已经带着周头领、吴大哥还有另外两个受伤的哥哥,转移到一个绝对安全、最适合养伤的好地方去了!孔先生说,让将军尽管放心回山,他自有安排,万无一失,晚些时候必能安然归来!”
“孔先生…” 陈远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终于落地。孔林节!这个半路加入、看似文弱的秀才,其心思之缜密、布局之周密、临危之镇定,一次次超出他的预料!“好!好!有孔先生安排,我就放心了!” 他疲惫不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宽慰。
“走!回黑风寨!” 孙铁骨果断下令,声震山林。三百精锐迅速调整队形,刀盾在外,弓弩居中,将陈远、王虎、铁柱等伤员如同钢铁堡垒的核心般严密护在中心,队伍如同一条沉默而坚韧的巨龙, 朝着莽莽伏牛山深处,快速而有序地撤离。山林重新恢复了死寂,只留下满地斑驳刺目的血迹、姿态扭曲的官兵尸体,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逃亡与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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