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县衙后堂,烛火通明,驱散了窗外深沉的夜色,却驱不散李国桢眉宇间那抹运筹帷幄的锐利。他端坐紫檀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扶手,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如同他脑中飞速运转的思绪。桌案上,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已凉透,他却浑然未觉,目光穿透窗棂,仿佛看到了那座黑云压城的伏牛山,看到了那个搅动豫中风云的“陈逆”。
“陈远…黑风寨…”李国桢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区区秀才,聚啸山林,竟也敢称‘将军’?吞了李永福几千残兵,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勋贵子弟的天然轻蔑,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算计取代。轻敌是致命的,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个陈远,能活到现在,必有几分本事。对付他,需用巧劲。
第一步棋:引蛇出洞。
机会,随着快马加鞭送来的那份关于“周燧”在叶县、襄城边界大肆招揽流民的情报,悄然降临。李国桢几乎立刻嗅到了其中的价值。周燧,这个名字在他案头关于黑风寨的情报卷宗里出现过多次,是陈远起家的心腹,地位非同一般!
“抓周燧,陈远必救!”李国桢瞬间定计。他亲率五十京营精骑,以“巡视防务”为名,星夜离了开封,直扑襄城。襄城县令王有财的懦弱无能,正合他意。他故意在野猪林设伏,以雷霆之势擒拿周燧,并刻意让几个活口逃回报信,更命人沿途散布“襄城伯擒拿陈逆爪牙”、“引陈远现身”的口风。他要的就是陈远知道,周燧在他手里,他李国桢,就在襄城等着他!
**第二步棋:抛砖引玉,静待“内应”。**
周燧的骨头之硬,出乎李国桢的预料。酷刑之下,竟真是一个字也不吐。这反而让李国桢更加确信周燧的价值——陈远不可能不来救!但强攻襄城?李国桢不认为陈远会如此愚蠢。他必然要寻找缝隙,寻找内应!襄城,是陈远的老巢伏牛山邻近之地,黑风寨在此必有眼线,甚至…有旧部!
李国桢一面命人将周燧下入大牢,严加看守,一面不动声色地撒下了一张更隐秘的网。他密令心腹亲随张泰(一个精于刑讯和情报的老锦衣卫出身),暗中梳理大牢所有狱卒、杂役的根底,尤其是近几年才进入衙门当差、或者有“不清白”过往的人。
蛛丝马迹很快浮现。
“伯爷,查到了!”张泰在周燧被抓后的第三天深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堂,声音低沉而肯定,“大牢后仓杂役赵六,襄城本地人,家中有老母病妻,生活困顿。此人…有疑点!”
李国桢眼神一凝:“说!”
“其一,赵六是今年五月末才托关系进的衙门当差。其二,他自称前两年在禹州做点小买卖,禹州陷落时伤了腿,逃回襄城。但卑职派人细查了禹州陷落前后的流民名册和伤患记录,并无‘赵六’此人!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张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就在周燧被抓前几日,有眼线回报,曾在襄城西市赌坊附近,见到赵六与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乡人短暂接触。那外乡人虽做了伪装,但其身形步态,极似黑风寨那个以‘钻山’闻名的探子头目——鹞子!”
“鹞子?”李国桢的手指在扶手上重重一叩,“陈远的耳目!赵六…黑风寨旧部?!” 一个大胆的猜测瞬间成型:这个赵六,很可能就是禹州守军中的一员,城破后受伤流落回原籍!他认识鹞子,甚至认识陈远!黑风寨在襄城活动的探子,找到了他,重新建立了联系!
“好!好一条漏网之鱼!”李国桢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这条鱼,价值千金!他立刻下令:“张泰,盯死赵六!查清他所有弱点!但不要惊动他!本伯要…放长线,钓大鱼!”
第三步棋:金钩垂饵,反间连环。
赵六的弱点很快被查清:嗜赌,欠下赌坊“快活林”巨额印子钱,家中老母病妻嗷嗷待哺,已至山穷水尽之境。巨大的生活压力,足以压垮一个本就不够坚定的小人物。
李国桢没有直接抓捕赵六,那样只会打草惊蛇。他让张泰精心设计了一场“偶遇”。一个伪装成放贷打手的“快活林”人员,在赵六又一次被赌坊逼债、走投无路之时,“恰巧”被张泰“撞见”并“仗义”解围。张泰并未表明身份,只是以一个“路过的富商管事”姿态,替赵六暂时垫付了部分债务,并暗示可以介绍更好的“财路”。
惶恐又感激的赵六,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当张泰“无意间”透露出对“伏牛山匪患”的“忧虑”,并暗示若能提供有价值线索,必有重赏时,赵六的心理防线在巨大的金钱诱惑和债务恐惧下,彻底崩溃了。
“我…我说!我都说!”在张泰承诺的“丰厚报酬”和“保证其家人安全”的攻心之下,赵六涕泪横流地交代了一切:他确实是禹州流民守军溃兵,认识陈远、认识鹞子!就在几天前,鹞子找到他,要他留意襄城伯的动向和兵马调动,尤其是周燧被关押后的情况!他成了黑风寨在襄城大牢里的一颗钉子!
“好!赵六,你迷途知返,很好!”李国桢听完张泰的汇报,抚掌而笑,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精光,“现在,该你为本伯立下大功了!”
一个极其阴险、环环相扣的反间计在李国桢脑中迅速完善:
1. 假戏真做,强化“瓮城杀局”:他故意在赵六“可能”偷听的地方(那个废弃刑房),安排心腹亲随“密谈”,内容就是精心设计的“瓮城埋伏”计划——将京营精骑和襄城守军主力全部摆在东门瓮城和城头,只等陈远自投罗网,大牢这边只留少量守卫虚张声势。他知道赵六一定会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传给鹞子,再由鹞子传回黑风寨。
2. 欲擒故纵,制造“南门空虚”:为了彻底打消陈远的疑虑,他命令王有财大张旗鼓地从南门等地抽调守军,全部集中到东门布防,甚至故意让京营精骑在白天“招摇”地进入瓮城驻扎。同时,放松对南门残破豁口的监视,制造出南门“形同虚设”的假象。他知道,陈远得到赵六的情报后,必然会派人核实。而南门守卒张小乙的贪财怕事、口风不严,也在他预料之中,或者说,是被他刻意利用的环节。张小乙看到的、说出的,正是他想让鹞子知道的。
3. 暗渡陈仓,张网以待:这步才是真正的杀招!在赵六成功送出“瓮城计划”情报,陈远派出的探子(鹞子)也“证实”了南门空虚后,李国桢于行动当夜,悄无声息地将瓮城内的京营精骑和城头大部分守军精锐,通过城内密道和隐蔽路线,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县衙大牢附近!大牢内部,只留下少量不知情的守卫和那个关键的内应——赵六。同时,在大牢外围的街巷、屋顶,布下了天罗地网!而那个看似“空虚”的南墙豁口附近,更是埋伏了重兵,准备截断退路!他赌的就是陈远会轻信情报,会为救心腹而亲自犯险,会选择看似最安全的南门豁口潜入,直扑大牢!
“陈远啊陈远,”
李国桢端起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点燃了他胸中的火焰,
“你重情义,是你的优点,也是你致命的死穴!你自以为看破了我的‘瓮城’,却不知那是我特意为你打造的‘明饵’!你信赖的‘内应’赵六,早已是本伯的钩子!今夜,本伯就在这瓮城之外,为你备下真正的‘铁瓮’!看你这条过江龙,如何飞出我这金鳞池!”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锦袍在烛光下流动着华贵而冰冷的光泽。张泰如同影子般出现在门口,躬身低语:“伯爷,一切就绪。精骑与甲士已按计划埋伏妥当。赵六也已进入位置。只待…鱼儿入网。”
李国桢整了整衣冠,脸上再无一丝表情,只剩下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一丝即将猎获猛虎的兴奋。他迈步走出后堂,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
“走。”他声音平淡,却蕴含着金铁之音,“去大牢。本伯要亲眼看着,那位‘陈将军’,是如何…自投罗网的。”
李国桢的身影融入襄城深沉的夜色,向着县衙大牢方向,那个他精心布置的最终杀场,稳步而去。月光偶尔穿透云层,落在他腰间的玉带上,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光,如同毒蛇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