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无声的侵蚀
晨光熹微,透过匠作监窗棂上细致的蝉翼纱,在青砖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晚秋立于长案前,手中拈着一枚刚从北境送来的箭簇,指尖摩挲着其上粗糙的锈迹与深褐色的污痕,那是血与土混合后凝固的印记。
她的目光落在箭簇尾羽的绑缚处,那里有一道极细微的、不同于寻常皮绳的切割痕迹。这不是战场厮杀造成的,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却又巧妙伪装成了战损。
心,猛地一沉。
连日来的种种异象,如同破碎的瓷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拼合。
边军奏报中,提及近期军械损耗异常增大,并非毁于激烈战事,多是弓弦莫名绷断、枪头与木杆连接处松动、皮甲缝线在不算剧烈的拉扯下开裂。
户部呈上的地方粮赋记录,几个往年颇为富庶的州郡,今年上缴的粮食品质略有下降,掺杂的秕谷和沙土比例,恰好在规定容许的极限边缘。
还有吏部考核,几位风评颇佳、能力中上的地方官员,近半年内或因“小过”被申饬,或因“身体原因”被调任闲职,取而代之的,多是些背景深厚却政绩平庸之辈。
这些事,单看任何一件,都可归咎于意外、疏忽或寻常的官场倾轧。可当它们几乎同时发生,且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缓慢地、不易察觉地削弱着这个帝国的肌体——那就绝非巧合。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她握着箭簇的指尖微微发凉。
“墨先生……”她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唇齿间仿佛嚼碎了冰碴。
她想起了那批掺了“细沙”的军粮。那不是孤立的恶行,那是一个信号,一个全新战略的开端。他放弃了直接、暴烈的对抗,转而采用了一种更为阴险,也更为致命的策略。
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不再挥舞着刀剑与猛兽搏斗,而是选择在它的水源里,每日滴入一滴无色无味的毒药;如同最高明的木匠,不再用斧劈斧凿,而是寻着梁柱的纹理,用潮湿一点点诱发出内部的腐朽。
他在对这片江山,进行一场无声的侵蚀。
“林司匠。”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
林晚秋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手中的箭簇,声音平静无波:“萧将军,你看这箭簇。北戎善骑射,制箭之术向来以坚韧着称。这绑缚尾羽的皮绳,用的是上好的小牛皮,浸以鱼胶,纵使箭矢穿透盾甲,也未必会松脱。”
萧景渊走近,他身上还带着清晨校场演武后的凛冽气息。他接过箭簇,锐利的目光扫过那道细微的切口,眉头瞬间锁紧。“人为的?”
“不止。”林晚秋转身,走到一侧的书架旁,抽出一卷近期的《邸报汇编》和几份从户部、工部借调来的文书副本,铺陈在长案上。“将军请看,这是近三个月来,各地上报的军械损耗汇总,重点标注异常部分。这是同期,江淮、山南两道部分州郡的粮赋入库抽检记录。还有这几份,是关于地方官员调动的吏部公文。”
她的指尖在不同卷宗的特定位置快速点过,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
“军械,多在非关键部位出问题,不影响立即使用,却大大增加了损耗率,长期以往,军备储备堪忧。粮食,品质卡在标准线之下,吃不死人,却无法提供充足的体力,若遇战事,将士如何冲锋?官员,去实干之才,上钻营之徒,政令执行必然大打折扣,民生渐疲,税基不稳……”
萧景渊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他久经沙场,对危机的直觉敏锐如鹰。这些分散的、看似微不足道的信息,被林晚秋串联起来后,勾勒出的图景,令他脊背生寒。
这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这是藏在阴影里的软刀子,一刀刀,割向国脉。
“你的意思是……”萧景渊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有人在系统性地、一点一点地掏空大晟?”
“不是掏空,是‘弱化’。”林晚秋纠正道,眼神锐利,“让军队看似庞大却不堪久战,让府库看似充盈实则虚浮,让官僚体系看似运转却效率低下。他在降低这个国家的‘韧性’。”她用了现代词汇,见萧景渊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便换了个说法,“就像……用掺了细沙的粮食养兵,短期内看不出,时日一长,再精锐的猛士也会被拖垮。”
她拿起那份粮赋记录,指着上面“秕谷率”、“含沙量”的数据:“墨先生精通……一些匪夷所思的技艺。他能制出那般无色无味的毒沙,想在粮食、军械、乃至吏治上做手脚,让人难以察觉,并非难事。他所图甚大,要的不是一时一地的胜负,而是从根本上,让大晟从内部慢慢‘坏死’。”
萧景渊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好毒辣的计策!如此润物无声,若非你心细如发,常人如何能察?”
“正因为难以察觉,才更为可怕。”林晚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宫墙上湛蓝的天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将军,你可知道,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外敌入侵,可激起同仇敌忾;而这种无声的侵蚀,却会消磨斗志,麻痹神经,直到某一天,大厦将倾,才发现梁柱早已被蛀空。”
她回想起现代读过的史书,那些盛极一时的王朝,其衰亡的起点,往往并非来自外部的雷霆一击,而是内部一点点的腐败、僵化与失序。墨先生,不过是加速并精准引导了这个过程。
“我们必须改变策略了,将军。”林晚秋转过身,眼神坚定,“他转入暗处,我们便不能再执着于明处的追查。一个赵德明死了,还会有更多的‘赵德明’被推出来当替死鬼。我们要做的,是建立一套……‘免疫’的机制。”
“免疫?”
“对。”林晚秋走回案前,执笔蘸墨,在空白的宣纸上快速写下几个词语:“标准”、“监督”、“技术”。
“首先,要重新厘定并严格执行各类物资的准入标准,尤其是军械和粮食。现有的标准过于粗疏,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我们需要更精细、更严格的检测方法。”
“其次,建立独立的、跨部门的监督体系,不能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对官员的考核,也不能只听其言,更要观其行,察其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顿了顿,看向萧景渊,“我们需要‘技术’上的革新。墨先生的手段超越当下,要识破并阻止他,就必须拥有同样超越当下的眼光和方法。”
她想到自己脑海中的现代知识,那些关于材料学、化学、管理学的基础原理。或许,是时候让它们在这个时代,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了。这很危险,会让她显得更加“异类”,但面对墨先生这样的对手,她别无选择。
萧景渊凝视着林晚秋,眼前的女子身形依旧纤细,可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却仿佛蕴藏着能洞悉迷雾、力挽狂澜的力量。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阴谋,更是整个国家的命脉与未来。
“好。”他没有丝毫犹豫,“你需要我做什么?军中、朝堂,但凡我能触及之处,必全力配合。”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擅长冲锋陷阵的将军,他成为了她对抗那股无形侵蚀力量的坚实后盾。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知道一场更为复杂、更为漫长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敌人藏在暗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而她要守护的,是这片土地的未来。
“那我们,就从制定一套让‘细沙’无所遁形的军粮与军械查验新法开始。”她铺开新的纸张,笔尖落下,神色专注而决然。
无声的侵蚀已然开始,而她的反击,亦将如春雨,细密而坚定,渗透到每一个被阴影触及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