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指挥室里那场沉重会议的余波,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浸透了单鹏的四肢百骸。他独自一人站在庇护所那不算高的围墙哨塔上,任凭带着细碎雪粒的寒风吹打在脸上,刺骨的凉意却远不及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割舍带来的痛楚。
北上,是必须走的一步棋。他比谁都清楚。白枭就像一根毒刺,带着那支诡异的药剂扎进了北方那个庞然大物体内,不知道会滋生出怎样可怕的怪物。龙战,钢铁城垒……这些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铁锈和血腥混杂的压迫感。不能等,等下去,可能就是坐以待毙。
可是,把琳琳留下……
一想到妹妹那双清澈的、总是带着依赖和信任的眼睛,单鹏就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仿佛有人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哥?”
一个轻柔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单鹏猛地回神,转过身。单琳不知何时也上了哨塔,正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棉衣,小脸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怎么上来了?这里风大。”单鹏立刻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快步走过去,习惯性地想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手摸到衣领才想起自己的外套也厚实不到哪里去。
“我没事,不冷。”单琳摇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和哥哥并肩站在一起,望向围墙外那片被冰雪覆盖、显得荒凉而寂静的世界,“沈姐姐说……你们要走了?去北边?”
该来的总要来。单鹏喉咙有些发干,他点了点头,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嗯。有些事,必须去弄清楚。白枭在那里,研究所那支药剂也可能在那里。不搞清楚,庇护所,还有我们,以后都可能会有大麻烦。”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妹妹被风吹得微微飘起的发丝,补充道:“我们不会去太久,找到需要的情报就回来。很快的。”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很快?北境荒原,钢铁城垒,哪一个是善地?这一去,归期根本无从预料。
单琳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一听哥哥要离开就拉着他的衣角掉眼泪,也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只是放在围墙粗糙木质栏杆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单鹏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他宁愿妹妹哭闹,那样他还能哄一哄,解释一下。这种沉默的接受,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琳琳……”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哥,我明白的。”单琳却抬起头,打断了他。她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依赖,而是多了一种单鹏有些陌生的、叫做“理解”和“担当”的东西。“秦武大哥跟我说了。我的能力……留在这里,能帮上更多的忙,对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我能让地里的种子长得快一点,大家就能多吃上一口饭;我能让受伤的人不那么疼,让害怕的人安心一点;我的银光,好像还能让围墙下面那些荆棘长得更结实,更能挡住坏人和怪物……我留在这里,比跟着你们去,更有用,对不对?”
单鹏怔住了。他看着妹妹,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个总是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小女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末世催人老,不仅仅是外貌,更是心智。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他羽翼下瑟瑟发抖的孩子,她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并且愿意为了这个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家”的样子的庇护所,承担起属于她的那份责任。
一股混杂着心疼、骄傲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重重地点头:“对。琳琳,你现在很厉害,是庇护所非常重要的……支柱。有你在,哥哥在外面,才能放心。”
这是真话。只要知道妹妹在这里是安全的,是在一个能发挥她能力、被需要和被保护的地方,他北上冒险的底气就足了几分。
听到哥哥的肯定,单琳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被浓浓的担忧取代。“可是……北边那么远,听说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还有比赵枭更坏的人……哥,猛哥,沈姐姐,你们一定要小心啊。”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单鹏的衣袖,就像小时候那样,只是力道轻了很多,仿佛怕打扰到他。
“放心吧,有你猛哥在,什么妖魔鬼怪都得绕道走!”一个粗犷的声音插了进来,雷猛不知何时也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哨塔,他咧着嘴,试图营造轻松的气氛,但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心情。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尽管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处,让他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琳丫头,你就安心待在堡垒里,帮秦队看好家!等你猛哥回来,给你带北边的稀罕果子吃!”
沈小芸也跟在雷猛身后走了上来,她没说话,只是走到单琳身边,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单琳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三人,哥哥的沉稳,猛哥的豪迈,沈姐姐的温柔,这些都是她在末世里最珍贵的依靠。她知道,离别已经不可避免。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那股热意逼了回去,不能哭,不能让哥哥他们临走前还为自己担心。
她松开单鹏的衣袖,低头在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了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到单鹏面前。
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多面体结晶,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纯净的银白色光泽。它并不耀眼,却仿佛自身就是一个微弱的光源,在昏暗的哨塔上,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仔细看去,晶体内部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水波一样的银辉在缓缓流淌。
“哥,这个给你。”单琳把结晶放进单鹏的手心。
结晶入手温润,并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仿佛阳光晒过的暖意。更奇妙的是,当单鹏握住它时,一直隐隐作痛、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的眉心,竟然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清凉感,让那持续不断的钝痛缓解了少许。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因为即将分离而焦躁不安的精神,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平复了许多。
“这是……”单鹏惊讶地看着手心里的银色结晶。
“我把它叫做‘银辉之种’。”单琳小声解释,脸上带着一点尝试成功的腼腆,“我试了很多次,把能力慢慢地、一点点地注入到一颗最饱满的野麦种子里,不去催生它发芽,只是让银辉的力量在里面沉淀下来……花了很久才成功凝出这么一颗。它好像能存住我的力量。”
她抬起头,眼神恳切而认真:“哥,你带着它。就像……就像我陪在你身边一样。它好像能让你舒服一点,对不对?我感觉得到。”
单鹏握紧了手心的结晶,那温润的触感和源源不断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安抚力量,瞬间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冷静防线。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眼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他的妹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悄为他准备了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
他猛地伸出手,将单琳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好,哥带着。有它在,就跟琳琳在身边一样。”
雷猛看着这一幕,这个大块头也不禁红了眼眶,别扭地转过头,粗声粗气地嘟囔:“这鬼风……沙子真多……”
沈小芸则悄悄偏过头,用手指拭去了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润。
短暂的温情时刻过去,分离的时刻终究要来临。单鹏松开单琳,仔细地将那枚“银辉之种”贴身收好,那温暖的气息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仿佛真的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琳琳,庇护所就交给你和秦队了。”单鹏看着妹妹的眼睛,郑重嘱托,“我们不在的时候,一切听秦队的安排,不要轻易离开堡垒核心区,保护好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嗯!我知道!”单琳用力点头,“哥,你们也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未完全理解的笃定:“我在这里,会一直‘看着’你们的。通过它。”她的目光落在单鹏胸口存放结晶的位置。
单鹏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这“银辉之种”恐怕不仅仅是安抚和精神辅助那么简单,它很可能还是妹妹感知他状态的媒介。这让他更加安心,却也更加心疼妹妹的付出。
接下来的半天,整个庇护所都围绕着“北上小队”运转起来。
秦武几乎是掏空了家底,将库存里最好的一套轻便却坚韧的合成纤维作战服找了出来,勉强凑齐了三套,给了单鹏、雷猛和沈小芸。武器方面,除了他们各自惯用的(单鹏的短刀和改装手枪,雷猛的重斧和一面合金盾牌,沈小芸的医药包和一把小手枪),秦武还额外批给了他们两支饱经风霜但性能尚可的突击步枪和充足的弹药,这在庇护所绝对是战略级资源。
沈小芸一头扎进了临时医疗室旁边的简陋配药间,那里现在算是她的半个实验室。她利用单琳催生出的几种特性各异的草药,结合之前从研究所带出的微量标准药剂,争分夺秒地配制着各种可能用上的药粉、药膏和提神药剂。解毒的、消炎的、麻痹神经的(用于必要时对付敌人或变异生物)、甚至还有几支用珍贵材料调制的、能在短时间内激发潜能的兴奋剂(副作用同样巨大,被沈小芸标记为“最后手段”)。
雷猛则负责检查和保养所有的武器装备,把斧刃磨得雪亮,检查盾牌的每一个连接处,给枪械上油,清点每一颗子弹。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像一头即将奔赴猎场的暴熊,压抑着战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前路的凝重。
单鹏也没闲着。他找到秦武,两人在指挥部对着那份简陋得可怜的地图研究了很久,结合游商口中模糊的叙述,尽量规划出一条相对安全、有水源和隐蔽点可供利用的路线。同时,单鹏也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尝试进一步掌控自己的能力。
在一处僻静无人的残破房间里,单鹏盘膝坐下,贴身佩戴的“银辉之种”散发着稳定的暖意。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尝试主动去“感应”远在庇护所另一端的单琳。
起初,脑海里只有一片混沌和自己因为精神透支而产生的各种不适噪音。但当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胸口那抹温润的银辉上时,渐渐地,一片柔和而浩瀚的银色光晕仿佛在他“眼前”铺开。
他“看”到了。
那是一片温暖的光芒,光芒的中心,是一个模糊却让他无比安心的身影轮廓——是琳琳。她似乎正站在庇护所那小小的、刚刚开垦出来的农场边,身边围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她伸出手,掌心散发出柔和的银辉,笼罩着地里的几株秧苗。那些秧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翠茁壮,甚至抽出了小小的穗子。孩子们发出低低的、惊喜的欢呼,看着单琳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琳琳似乎有所感应,微微抬起头,朝着单鹏“所在”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却无比温暖的笑容。
这一刻,单鹏感到自己的精神和单琳的银辉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仿佛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他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单琳此刻心中的那份平静、满足以及……对他深深的牵挂。
这种联系玄而又玄,却真实不虚。
然而,就在这温馨感应的深处,当单鹏的精神试图顺着那银辉的脉络更深入地感知庇护所的整体“气息”时,一股极其微弱、一闪而逝的冰冷波动,如同毒蛇般滑过他的感知边缘。
那波动带着一种混乱、贪婪和……一丝熟悉的感觉?
是钱金来?那个在研究所废墟失踪的、满身算计本能的商人?他还在堡垒附近?或者说,庇护所内部,还隐藏着其他不稳定的因素?
单鹏的心猛地一沉。
但这感觉消失得太快,快到他几乎以为是精神透支产生的错觉。他不敢确定,也无法深究。眼下,北上的任务压倒一切。
他缓缓收回精神,睁开了眼睛。胸口银辉之种的暖意依旧,与妹妹的精神链接也暂时切断了。刚才那温馨的画面和那诡异的冰冷波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路未知,后方……也并非全然无忧。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无论如何,天亮之后,他们都必须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