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惊涛骇浪虽已平息,但其引发的余震却刚刚开始扩散。皇帝震怒回宫,众臣惊魂未定地散去,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寒风从未及完全关闭的殿门缝隙中灌入,吹散那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怪异甜香,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寒意。
慕容昭并未立刻离去。他负手立于丹陛之下,玄色衮服上的蟠龙在残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深沉。福安悄无声息地指挥着龙鳞卫与宫人清理现场,动作迅捷而有序,破碎的瓷片、倾倒的案几、泼洒的汁水被迅速归拢,仿佛要将一切混乱痕迹尽快抹去。
姜雨棠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指尖依旧冰凉,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惊险一幕仍在脑中反复回放——春菱那狠戾的眼神、毒针的幽蓝寒芒、泼洒的热水、慕容昭毫不犹豫抡起的案几、以及他将她护在身后的坚实臂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落在被龙鳞卫严密看守的殿角。春菱和那个倒霉的小太监被分别羁押,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殿下,”夜长宁如同幽灵般悄然现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逆贼春菱已搜身,除却发射毒针的机括腕套,齿间藏有毒囊,已被卸颌。那小太监经初步讯问,确系被人利用,对其间阴谋一无所知,只道是被人推搡所致。”
慕容昭眼神未动,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他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最终落在御席附近那片被热水泼湿、又被福安袖袍卷过的地方。
“地上残留的水渍,尤其是福安袖袍沾染之处,仔细收集,交由太医署院正亲自查验,务必查出所淬何毒。”他的声音冷冽如冰,“那根毒针,找到没有?”
“已找到。”夜长宁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细小银匣,打开,里面正是那根细如牛毛、针尖泛着幽蓝光泽的毒针,正静静地躺在丝绒垫上,“针尖淬毒极其诡异,气味与那水渍中的甜香似有不同,更为阴寒。”
“一并送去。告诉院正,孤要最快知道结果。”慕容昭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是!”夜长宁合上银匣,迅速离去。
慕容昭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向姜雨棠。他冷硬的眉眼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柔和了一瞬,伸手替她拢了拢肩上略有滑落的织锦披风:“吓着了?”
姜雨棠摇摇头,又点点头,诚实道:“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后怕。”她抬起眼,望着他,“若不是你早有防备……”后果不堪设想。
“孤不会让你有事。”他打断她的话,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他目光掠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道:“先让福安送你回椒房苑歇息,压压惊。孤需去父皇处回话,还需亲自盯着审讯。”
姜雨棠知此刻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乖巧点头:“好。你……一切小心。”
慕容昭颔首,对福安示意了一下。福安立刻上前,躬身对姜雨棠道:“娘娘,老奴护送您回宫。”
回椒房苑的路上,宫道寂静无人,只有寒风呼啸。沿途侍卫明显增多,巡逻的频率也密集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方才太极殿的变故,显然已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宫禁。
回到熟悉的宫殿,温暖的炭火气息扑面而来,却一时难以驱散姜雨棠心头的寒意。青桃早已得了消息,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她回来,眼圈顿时红了:“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听说殿里出了大事,奴婢都快吓死了!”
“没事了。”姜雨棠拍拍她的手,勉强笑了笑,声音却带着一丝疲惫,“给我倒杯热茶来。”
她坐在暖榻上,捧着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殿内灯火通明,布置温馨,与方才太极殿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恍如隔世。然而她知道,这只是风暴眼短暂的平静。
约莫一个时辰后,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慕容昭回来了。他已换下那身繁重的衮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色冷峻,眉宇间带着一丝审讯后的疲惫与冰冷的锐利。
他挥退左右,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如何?”姜雨棠立刻起身问道。
慕容昭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方才沉声道:“那小太监确系无辜,受人利用,已被暂时看管。春菱……”他顿了顿,眼底寒光骤盛,“嘴很硬,卸了下颌仍试图自绝,用了些手段,才撬开一点缝隙。”
“她招认了?”姜雨棠心提了起来。
“只吐露了四个字——”慕容昭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蝙蝠噬心’。”
“蝙蝠噬心?”姜雨棠喃喃重复,心头莫名一寒。这名字透着一种邪异的狰狞感,与她所见那幽蓝毒针的阴寒气息隐隐吻合。“这是……毒名?”
“十之八九。”慕容昭眼神幽深,仿佛在审视着这充满恶意的代号,“太医署那边初步回报,那毒极其阴损诡谲,似能侵蚀心智,诱发狂乱,表面症状却似急火攻心或突发恶疾,极难察觉根源。若今日让其得逞,哪怕只沾上些许,后果不堪设想。”他没有详细描述那不堪设想的后果,但眼中的后怕与足以焚毁一切的杀意已然说明一切。
这种阴毒而隐蔽的手法,显然是为了制造“意外”或“突发疾病”的假象!
“那……幕后主使?”姜雨棠压下心头的寒意,急切地问。
慕容昭摇头:“她抵死不肯吐露,只反复诅咒,称其主上……天命所归。”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其所用毒药、机括手法,绝非寻常势力所能培育。其身份背景也定然是精心伪造多年的。这是一条被彻底洗脑、只为特定使命存在的死士线。”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但越是如此,越说明我们触及了核心。‘蝙蝠噬心’……这是一个重要的记号,一条新的、充满毒液的线索。”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皇震怒之余,已下严旨,令孤全权负责彻查此案,凡有牵连者,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皆可先斩后奏。”
这意味着,皇帝给予了东宫极大的权力和信任,也意味着,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残酷和直接,再无转圜余地。
慕容昭转过身,目光落在姜雨棠身上,那冰冷锐利的眼神稍稍缓和:“今日,多亏了你。”
姜雨棠一愣:“我?我并未做什么……”
“你注意到了春菱的异常,注意到了她更换灯芯时那细微的不妥。”慕容昭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着她,“若非你提前警示,孤不会对那盏灯格外留意,福安也不会及时化解那第一次的杀机。而后春菱被惊动,才会兵行险着,选择在最后时刻,利用那小太监发动这近乎同归于尽的袭击,反而……露出了更大的破绽。”
他的肯定如同暖流,悄然润湿了姜雨棠的心田。原来她那些细微的观察,真的起到了作用。
“所以……我们这算是赢了这一局?”她轻声问。
“是赢了眼下。”慕容昭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发梢,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但也彻底惊醒了藏在暗处的毒蛇。接下来,要么他们彻底潜伏,等待下一次更完美的时机;要么……会因计划败露而发动更疯狂、更不计后果的反扑。”
他拉起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依旧微凉,便用力握了握:“这几日,宫里不会太平。你安心待在椒房苑,无事不要外出。孤会加派人手护卫,椒房苑内外,皆换成绝对可靠之人。”
“嗯。”姜雨棠点头,反握住他温热的手掌,“你也要万事小心。他们……既然能用出‘蝙蝠噬心’这种毒,定然还有更多阴损手段。”
“孤知道。”慕容昭眼神一凛,“正等着他们来。”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更鼓声,已是亥时正。
慕容昭似乎想起什么,道:“折腾一晚,你也该饿了。小厨房可还备着吃的?”
他这话题转得突然,姜雨棠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道:“应该……还温着些粥品点心。”
“让她们送些过来吧。”慕容昭淡淡道,“忙了一晚,孤也有些饿了。”
很快,青桃带着小宫女端来几样清淡的夜宵:碧粳米粥、几样小酱菜、还有一碟新蒸的、白白胖胖的奶香馒头。
慕容昭挥退旁人,竟真的拉着姜雨棠在桌边坐下,亲手给她盛了一碗粥,又拿了个馒头递给她。
“吃吧。”他语气平常,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阴谋毒杀都未曾发生。
姜雨棠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在灯火下显得异常清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吃着馒头,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定力。她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在用最寻常的方式,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无论暗处有多少腥风血雨,生活总要继续。填饱肚子,积蓄力量,才能迎接下一场战斗。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起温热的粥来。米粥软糯,带着淡淡的清香,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心头的惊悸。那奶香馒头蒸得极好,松软香甜。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安静地吃着简单的夜宵。殿外寒风呼啸,殿内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然而,无论是慕容昭眼底未曾消散的冰冷,还是姜雨棠心中那抹对“蝙蝠噬心”的忌惮,都预示着——
椒庭的夜,远未平静。 余烬之下,仍有暗火在燃烧。 而那名为“蝙蝠”的毒影,已然张开了翅膀,露出了獠牙。 他们在这短暂的休憩后,必将投入更深、更暗的旋涡之中,去面对那未知的、更致命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