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苑的小厨房,久违地升起了带着清甜果香的烟火气。
顶级丰水梨被青桃小心削去莹润的外皮,露出雪白细腻的果肉,刀刃过处,清冽的汁水立刻沁出,空气中弥漫开纯净的梨香。金灿灿的枇杷剥开,饱满的果肉金黄诱人,带着阳光的暖意。姜雨棠洗净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海石花琼脂,对着光看去,仿佛捧着一块凝固的月光。
“小姐,这琼脂真透亮!”青桃惊叹,圆脸上满是兴奋,“奴婢从没见过这么好的!”
姜雨棠轻轻点头,心中那份因食材顶级而生的惊叹,暂时压过了对慕容昭意图的疑虑。她将琼脂放入清水中浸泡,看着它如沉睡的水晶般缓缓舒展。削好的梨肉与枇杷果肉被切成大小均匀的块,投入甜白瓷的小炖盅里,又依着她灵光一闪的念头,放入一小截去了皮的甘蔗芯。清澈的井水注入,刚好没过食材。
“火候要文火慢炖,把梨的清甜和枇杷的润泽都熬出来,甘蔗芯的甜是引子,不能夺了主味。”姜雨棠轻声吩咐,眼睛紧紧盯着炖盅下跳跃的蓝色小火苗。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恐惧笼罩的太子妃,而是那个对味道有着极致追求、沉浸于庖厨之乐的饕餮千金。炉火的暖意似乎也驱散了她指尖的冰凉和心头的阴霾。
楚箫离开前温和的鼓励犹在耳边,林家商队即将送来的金桂仿佛已在鼻端萦绕。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个玄衣身影隔绝在心门之外。这是她的战场,她的领域,她要夺回的,不仅仅是味觉,更是这份能带来纯粹快乐的掌控感。
外厅,那只装着椒玉笔的紫檀木匣静静搁在花梨木高几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冰冷的注视者。那缕霸道辛香虽被木料阻隔了大半,却依旧如影随形,无声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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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揽月轩。
更漏声滴滴答答,在空旷寂静的殿宇内显得格外清晰。朱笔批阅奏折的速度似乎比平日慢了些许。慕容昭端坐于紫檀御案后,背脊挺直如松,深沉的眸光落在字里行间,却久久未翻动一页。
福安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自他传令尚食局备料送去姜府后,殿下便一直维持着这种近乎凝滞的状态。空气沉甸甸的,仿佛凝固的寒潭水。
“棠梨苑……可有动静?”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福安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回殿下,奴婢刚得了消息。太子妃娘娘……已然在小厨房动手了,正用殿下送去的食材熬煮梨枇杷汁水,瞧着……很是专注。”
“专注……”慕容昭薄唇微动,重复着这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墨玉扳指。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她系着素色围裳,衣袖半挽,露出纤细的手腕,专注地守着那一盅清甜。苍白的脸颊是否被炉火映出了血色?那双总是盛着惊惶或倔强的眼眸,此刻是否只余下对那锅甜蜜的纯粹期待?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掠过深潭般的眼底。那锅在想象中翻腾着清甜香气的梨枇杷汁,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暖意,悄然融化着坚冰一角。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奏折,却依旧未动笔。
福安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补充:“娘娘还特意加了截甘蔗芯提甜,心思极巧。青桃那丫头说,娘娘眼睛都是亮的。” 他努力描绘着那充满生机的画面。
慕容昭执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加甘蔗芯……眼睛发亮……这些细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他从未想过,仅仅是送出食材,仅仅是知道她在为一道甜点忙碌,竟能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期待什么?期待那碗糖霜玉露冻的味道?还是……期待看到她品尝时满足的模样?
这陌生的情绪让他感到一丝不适,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他蹙了蹙眉,强行压下心底那丝微澜。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用些食材稳住她的情绪,方便日后掌控罢了。他如此告诉自己,深沉的眸光重新冻结,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盯着。”他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
“是。”福安躬身,心中却暗自纳闷。殿下这反应……着实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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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苑·玉露凝香
小厨房里,清甜的香气愈发浓郁。炖盅里的梨块和枇杷肉早已熬煮得软烂,融于水中,汁水呈现出一种温暖澄澈的浅金色。姜雨棠小心地滤去果渣,那金黄色的梨枇杷汁纯净透亮,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甘香。她将泡发好的琼脂捞出,沥干水分,投入温热的汁液中。
“要慢慢搅,不能急,等琼脂完全化开,汁水变得有点稠稠的才好。”她轻声对青桃说着,手持长柄银勺,沿着一个方向,极其耐心地缓缓搅动。琼脂在温热的汁液中渐渐消融,汤汁开始变得粘稠、透亮,如同流动的琥珀。火候恰到好处,既保证了凝固力,又最大程度保留了水果的清新风味。
待汤汁冷却至微温,姜雨棠取过几只小巧玲珑、胎薄如纸的白玉碗。青桃早已将东宫送来的糖霜与干桂花备好。姜雨棠用小银勺舀起洁白如雪的糖霜,又极其吝啬地捻了一小撮金灿灿的干桂花粉,手腕轻巧地一抖,细细的糖霜与桂花粉便如同初冬最细密的雪花,均匀、轻盈地洒落在温润的琼脂冻表面。
白玉碗中,金黄色的琼脂冻如同凝固的阳光,温润剔透,能清晰地看到冻中细密均匀的气泡。其上覆盖着一层洁白松软的“雪”,雪中点缀着点点碎金般的桂花。清甜的梨香、温暖的枇杷香、幽雅的桂花香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成了!”青桃欢呼一声,圆脸激动得泛红,“小姐!真好看!像……像把秋天装进碗里了!”
姜雨棠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几碗凝结了她心思与期待的甜品,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这是她的作品,用最顶级的材料,复刻了她想象中的完美滋味。这份成就感和对甜蜜的渴望,暂时将一切阴霾都驱散了。
她端起一碗,指尖感受着玉碗的温润和冻体的微凉。拿起小银勺,轻轻舀起一角。凝冻的触感柔韧而顺滑,如同最上等的丝绸。勺尖破开薄薄的糖霜桂花层,露出下面金黄色的冻体。
她屏住呼吸,将这一勺承载着希望与忐忑的“糖霜玉露冻”送入口中。
冰凉、滑润的冻体瞬间在舌尖化开,如同最温柔的拥抱。最先冲击味蕾的是丰水梨那股清冽纯净的甘甜,仿佛山涧清泉,瞬间涤荡了喉间的干涩与隐痛。紧随其后的是枇杷特有的、带着阳光暖意的微酸与润泽,完美地中和了梨子的清冽,带来更丰富的层次。甘蔗芯贡献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透甘甜,如同画龙点睛,让整体的甜味更加立体而不腻。琼脂本身无味,却提供了绝妙的口感,滑嫩q弹,温柔地包裹着味蕾。
最后,是表面那层糖霜混着干桂花粉的绝妙搭配。糖霜入口即化,带来纯粹的、令人愉悦的甜味高潮,而干桂花那馥郁幽雅的香气,则在甜味的高潮中悠然绽放,如同秋日午后阳光下的桂花雨,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久久萦绕在唇齿之间。
冰凉的冻滑过喉咙,所过之处带来一片舒适的清凉与滋润。那被断魂椒灼伤过的、麻木迟钝的味蕾,仿佛久旱逢甘霖,贪婪地汲取着这纯粹而美好的滋味。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甘甜,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在舌尖悄然萌发!
“甜……”姜雨棠喃喃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她猛地又舀起一大勺,急切地送入口中,闭着眼,细细感受那份失而复得的、纯粹的、属于美食的甘美与幸福。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白玉碗的边缘。那不是悲伤的泪,是极致的喜悦,是味蕾重获新生的激动,是穿越恐惧深渊后终于触碰到一丝光明的释然!
“小姐!甜吗?真的甜了吗?”青桃紧张又激动地追问,眼圈也跟着红了。
“嗯!甜!好甜!”姜雨棠用力点头,含着泪,却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仿佛照亮了整个小厨房的笑容。她将手中的碗递给青桃,“快尝尝!真的……好甜!”
青桃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勺塞进嘴里,瞬间,圆眼睁得溜圆,含糊不清地嚷道:“唔!好呲(吃)!冰冰的,滑滑的,梨子味儿好香!桂花好香!甜滋滋的!”她满足得眯起了眼,像只偷到腥的猫儿。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泪水与笑容交织,小小的厨房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甜蜜与暖意。姜雨棠捧着碗,一口一口,珍惜地品尝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甘甜。每一口冰凉滑润的冻体滑下喉咙,都像是在修复那曾被撕裂的味觉世界,带来新生的希望。这份甜,源于她的巧思,源于对美味的执着,也阴差阳错地……源于东宫送来的顶级食材。这份复杂的滋味,此刻都化作了纯粹的、令人落泪的甘美。
她沉浸在味蕾复苏的狂喜中,暂时忘却了外厅那支冰冷的椒玉笔,也忘却了那个送来食材、心思难辨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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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揽月轩。
福安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这一次,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杂着惊奇和欣慰的神情,声音都轻快了几分:“殿下,棠梨苑那边……成了!娘娘亲手做的‘糖霜玉露冻’,成了!”
慕容昭执笔的手终于彻底停下,抬眸看向福安。
“青桃那丫头说,娘娘尝第一口就……就哭了。”福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的神色,继续道,“但她说,娘娘是笑着哭的,边哭边说‘好甜’,还让青桃也快尝尝。青桃说那冻子冰凉滑嫩,梨香枇杷香混着桂花糖霜的甜,好吃得不得了!娘娘她……她吃了整整一碗!”
“哭了……说甜……”慕容昭低声重复,深沉的眸光晦暗不明。脑海中清晰浮现出她泪落碗沿、却绽开灿烂笑颜的模样。那该是何等脆弱又倔强,悲伤又狂喜的神情?那眼泪,是为重获味觉的甘甜而流?还是……
一丝极其陌生的、类似“满足”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冷硬的心湖底漾开一圈微澜。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冰凉玉露滑过她喉间时,她满足喟叹的模样。这想象带来的奇异熨帖感,甚至短暂地盖过了对“失控感”的不悦。
“知道了。”他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重新拿起朱笔。然而,那蘸满了朱砂的笔尖悬在奏折上方许久,终究没有落下。他后靠入宽大的椅背,隐入更深的阴影里,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喉结。
指尖下,是温热的、属于他自己的脉搏跳动。然而,感官的触须却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跨越宫墙,落在了棠梨苑那个捧着白玉碗、泪中含笑的少女喉间。那冰凉的、滑润的、带着清甜梨香与幽雅桂馥的“糖霜玉露冻”滑过她喉管的触感……是否也带着一丝微妙的震颤?
这无声的“共感”,荒诞,隐秘,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纯粹甘甜所悄然渗透的……柔软。
深潭依旧幽暗,坚冰之下,却已有甘泉暗涌,无声浸润。那支被搁置的椒玉笔,其上的暗金毫芒,仿佛也在这突如其来的甜蜜反照下,黯淡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