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箫那句“心领即可”如同金石坠地,在凝滞的空气中砸出冰冷的回响。东宫侍卫统领却纹丝不动,目光如铁铸般钉在姜雨棠惨白的脸上,无声地重复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椒玉笔静卧明黄锦缎之上,玉管莹润生寒,暗金色的椒毫仿佛凝固的火焰,那缕霸道又醇厚的辛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屈辱与恐惧的浪潮几乎将她淹没,指尖冰凉得失去知觉。就在窒息感攀上顶峰时,扶着她手臂的那只温热手掌,力道又坚定了几分,稳稳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楚箫的目光从椒玉笔上移开,落在侍卫统领脸上,琥珀色的眼眸沉静如渊,方才的锐利锋芒收敛,化作一种不容置疑的清贵威仪:“太子殿下厚爱,娘娘铭感五内。然娘娘喉伤初愈,医嘱需避辛烈之物,静心宁神。此物气息独特,恐扰娘娘清养。若殿下执意恩赐,”他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不如暂存外间,待娘娘玉体大安,再行赏玩。统领以为如何?”
侍卫统领脸上那刻板的线条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太子口谕是“亲启亲收”,并未言明必须置于眼前。眼前这位楚修撰,深得陛下信重,言辞在情在理……他沉默片刻,躬身:“楚大人言之有理。卑职会将此物暂存外间,并回禀殿下。”
匣盖合拢,那冰冷的椒香被隔绝大半。侍卫捧着紫檀木匣退至外厅,书房内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散。
姜雨棠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全靠楚箫支撑才未软倒。她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冷汗,心有余悸地看向楚箫,眼中充满了感激与后怕:“表哥……”
“没事了,棠棠。”楚箫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扶着她慢慢坐回软榻,眼中满是疼惜,“吓着你了。”他转身对惊魂未定的青桃温声道:“青桃,去给小姐倒杯温水来,要温的,再加一勺新熬的枇杷蜜。”
“哎!是!楚公子!”青桃连忙去了。
楚箫的目光落回案头那卷《南华食珍补遗》,暖意悄然回流。他拿起书卷,翻开“五味回春露”那页,修长的手指拂过泛黄的纸页,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方才说到这乌梅的酸,甘草的甘,沙参的润……最妙还是五味子。”他指尖点了点那味主药,“五味俱全,炮制调和得法,便能化苦涩辛咸为甘酸,最是生津,唤醒味蕾。”他抬眼,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暖阳,清澈温暖:“就像人生百味,纵有辛酸苦楚,也总有甘甜值得期待。棠棠,你的舌头,定能尝回世间所有美好滋味。”
姜雨棠看着他专注温润的侧脸,听着他娓娓道来的药理,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一点点被熨帖开。惊悸渐渐平复,疲惫感涌上,还有对那份“甘甜”的微弱渴望。
青桃端来温水,楚箫自然地接过,试了温度,才递到姜雨棠手中。温水混着清甜的枇杷蜜滑过喉咙,带走了干涩与恐慌。她捧着杯子,目光飘向食珍补遗:“表哥,那‘雪魄润喉羹’里的寒潭石髓……真的很难寻吗?”
楚箫见她主动问起,眼底笑意更深:“难寻,却非无迹可寻。林家在南境有商路,或许能探得消息。即便一时寻不到,方中雪魄参、玉竹、百合亦是极好。待你好些,我们便可试着调制。” “我们”二字,将关切与陪伴悄然融入。
“嗯!”姜雨棠用力点头,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一点属于吃货的光彩,“表哥最厉害了!” 这声夸赞,带着久违的娇憨与信赖。
楚箫心口微暖。青桃在一旁看着,圆脸上满是笑意,忍不住插嘴:“小姐,您惦记的‘糖霜玉露冻’呢?昨儿还说喉头好些就做!”
“糖霜玉露冻?”楚箫挑眉,饶有兴致。
姜雨棠脸颊飞起淡红,有些不好意思:“瞎想的……用雪梨枇杷熬浓汁,加琼脂凝成冻,撒一层薄薄的、掺了干桂花粉的糖霜……” 声音虽弱,却掩不住对甜蜜滋味的向往。
“听着便清爽润泽。”楚箫眼中满是鼓励的暖意,“琼脂性平,梨枇杷润肺,糖霜桂花提香点睛,极好。甘蔗芯借甜,心思更巧。” 他一语点破她未竟之言。
提到吃的,姜雨棠眼睛瞬间亮如星辰,阴霾仿佛被甜蜜期待一扫而空。她坐直了些,声音清亮:“对!雪梨要丰水梨,枇杷选大个金黄的!琼脂定要用顶好的海石花,熬得透亮!熬汁时加一小截削皮的甘蔗芯,甜味才清透不腻!糖霜……”她眼中闪过狡黠灵动的光,“要磨得比雪还细,干桂花粉只要一点点,吃的时候,凉丝丝的冻滑下喉咙,梨子的清甜混着桂花的幽香在舌尖化开……”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苍白脸颊因兴奋泛起血色,眼眸亮晶晶的,盛满了揉碎的星光。那份对美食天生的热爱与创造力,在此刻绽放出病弱却动人的生机。
楚箫安静地听着,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神采飞扬的小脸上,唇角含笑,仿佛在欣赏稀世珍宝。直到她说完,才颔首赞道:“妙极。待你喉咙再好两分,我便让林家商队送些今年新焙的顶级金桂来。”
“真的?”姜雨棠惊喜。
“自然。”楚箫笑容温煦,“表哥何时骗过你?”
书房内,阳光流淌,墨香与少女描绘的甜蜜香气交织。椒玉笔带来的冰冷阴影,暂时被这温馨暖意驱散。青桃看着小姐的笑颜和楚公子专注的侧脸,圆脸上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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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揽月轩。**
福安垂手,将棠梨苑侍卫的回禀一字不漏道出:“……楚箫言椒玉笔辛烈扰神,故暂存外间。娘娘……当时脸色甚白,似受惊……”
慕容昭执笔的手悬在朱砂上方,纹丝不动。殿内半明半暗,冷硬的下颌线绷紧。空气凝滞,更漏滴水声敲在福安心头。许久,朱笔才落下,批下一个凌厉的“准”字。他后靠入椅背阴影,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捻动墨玉扳指。
“受惊……”薄唇吐出冰冷的字眼,辨不出情绪。凤眸低垂,掩去暗流。脑海中是她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那脆弱本该满足掌控欲,心底却莫名生出一丝滞涩。
“后来?”声音无波。
“回殿下,后来楚箫与娘娘说话,娘娘气色渐好。青桃提及娘娘想做‘糖霜玉露冻’,娘娘便兴致勃勃说起做法,雪梨枇杷汁、琼脂、掺桂花粉的糖霜……说得极为细致。”福安尽量描述得生动。
“糖霜…玉露冻?”慕容昭重复,捻动扳指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脑海中不由自主勾勒——苍白少女,眼眸发亮,唇瓣开合,描述梨汁的清甜、琼脂的透亮、糖霜混桂花的香甜……那份在恐惧后,顽强滋生的、对甜蜜滋味的纯粹渴望与鲜活巧思……
凤眸深处,冰封的幽暗里,极细微的东西悄然松动。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涟漪,轻轻荡开。
“林家商队送金桂?”他忽然问,声音低沉。
福安一愣:“是,楚修撰所言,待娘娘喉咙再好些便送。”
慕容昭沉默片刻,重新拿起奏折。殿内再次沉寂,唯有墨玉扳指在指尖缓缓转动,幽光冷冽。无人知晓,此刻那锅被“温着”的断魂椒红汤旁,悄然飘入了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梨汁清甜与桂花芬芳的想象。
“福安。”低沉的声音打破寂静。
“奴婢在。”
“去尚食局,”慕容昭的目光落在虚空,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划过,仿佛在感受某种想象中的冰凉滑腻,“取……最好的丰水梨,金枇杷,顶级的海石花琼脂,还有……今年新贡的糖霜和干桂花。送去姜府。”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惯常的命令式冰冷,更像是一种……平直的陈述,“就说是……孤听闻太子妃欲制新点,所需物料,东宫……备下了。”
福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殿下……殿下这是在……主动示好?用食材?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他压下心头滔天巨浪,深深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奴……奴婢遵旨!即刻去办!”
看着福安几乎是踉跄着退出去的背影,慕容昭重新靠回椅背,深沉的眸光落在自己方才无意识划过案面的指尖。那冰凉的触感,竟莫名地……与想象中那“糖霜玉露冻”滑过喉间的凉润,有了一丝荒诞的重叠。他蹙了蹙眉,似是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一丝陌生与不悦,却又无法否认心底那丝极其微妙的……熨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