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车辇碾过寂静的宫道,车轮声沉闷而急促,如同擂在人心头的鼓点。辇内,松柏冷香与姜雨棠身上微弱的甜腥毒气、冷汗气息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氛围。
慕容昭单膝跪在锦褥旁,深不见底的眸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紧紧缠绕在姜雨棠苍白脆弱的脸上。她依旧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每一次浅促的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嘶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一下下刮擦着他紧绷的神经。那杯温水似乎润泽了她干涸的喉咙,让她紧蹙的眉心略微舒展了一丝,但唇色依旧淡得近乎透明,额角的冷汗在松柏香气的氤氲中,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他维持着托着她后颈的姿势,那只骨节分明、能执掌生杀、批阅天下奏章的手,此刻却僵硬地、小心翼翼地承托着一份易碎的脆弱。指尖下是她颈侧细腻却冰凉的肌肤,那微弱的脉搏跳动,如同风中残烛,让他心底那丝强行压下的烦躁与后怕再次蠢蠢欲动。
“咳…咳咳……” 几声压抑的低咳从姜雨棠喉间溢出,身体随之微微痉挛。慕容昭托着她后颈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太医还没到?” 他猛地抬头,声音不高,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刺向车外。
“回、回殿下!已到棠梨苑候着了!即刻就到!即刻!” 福安的声音隔着车门传来,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
车辇终于停下。车门被侍卫从外打开,夜风裹挟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涌入。慕容昭没有丝毫犹豫,手臂穿过姜雨棠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打横抱起。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在抱起她的瞬间,手臂的肌肉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力道,似乎怕惊扰了怀中这份病弱的重量。
姜雨棠在他骤然移动的臂弯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眉头痛苦地蹙起,下意识地往他冰冷的胸膛里缩了缩,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汲取安全感的所在。这无意识的依赖动作,让慕容昭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一分,深沉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踏入棠梨苑。夜已深沉,苑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仆役们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与恐惧。
“殿下!” 早已在正厅焦灼等候的太医正和几位医女连忙迎上前,看到太子怀中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太子妃,皆是心头一凛。
慕容昭径直将姜雨棠抱入内室,动作近乎粗暴地将她放在早已铺好锦褥的软榻上。那力道与他方才在车辇中小心翼翼的姿态判若两人,仿佛在掩饰什么。他直起身,玄色的身影如同一座散发着寒气的冰山,矗立在榻边,深不见底的凤眸冷冷扫过战战兢兢的太医正。
“她吸入了蚀骨瘴的毒气,虽只一丝,但喉间灼痛,呼吸带嘶音。立刻诊治!若有差池……” 后面的话无需说完,那足以冻结骨髓的杀意已让太医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透官袍。
“是!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太医正连滚爬爬地扑到榻边,手指颤抖地搭上姜雨棠纤细的手腕。医女们也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解开她沾染了泥污和冷汗的深衣外袍。
慕容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紧紧追随着太医正诊脉的手指和医女们的动作。当看到姜雨棠素色的中衣下,那纤细脖颈上因毒气刺激而泛起的明显红痕时,他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骨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内室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唯有太医正时而凝神屏息、时而眉头紧锁的低语,以及姜雨棠偶尔发出的、带着痛苦气息的微弱呻吟。
良久,太医正才收回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对着慕容昭深深叩首:“回禀殿下!娘娘万幸!吸入的蚀骨瘴毒气极其微弱,并未深入肺腑,也未伤及根本!只是喉间气道受毒气灼蚀,红肿疼痛,兼之惊悸过度,心神受损,这才引发了剧烈的呛咳和昏沉!”
太医正的话如同赦令,让室内凝滞的空气骤然松动了一丝。福安和青桃等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青桃更是捂着嘴,喜极而泣。
慕容昭紧绷的下颌线似乎也略微松弛了一毫。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依旧如同寒潭,冷冷地盯着太医正:“如何治?”
“当务之急是清毒润喉,安抚心神!”太医正连忙道,“微臣立刻开方!需用寒玉髓、雪魄参为主药,辅以玉竹、玄参、麦冬等清润解毒之品煎汤内服!再以薄荷冰片、甘草霜调和成清凉膏剂,外敷颈项红肿之处!娘娘喉痛剧烈,暂时只能进流食,需清淡温润之物滋养,如燕窝羹、雪梨枇杷露之类……”
“去办。”慕容昭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所有药材,用东宫私库最好的。所需汤羹,让尚食局即刻备下,用暖玉盅温着,随时可取。”
“是!微臣遵旨!”太医正如蒙大赦,连忙带着医女下去开方煎药。
内室再次安静下来。灯火下,姜雨棠静静地躺在软榻上,眉宇间依旧笼着一层痛苦的阴云,但呼吸似乎比方才平稳了些许。青桃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沾湿了软帕,想上前为她擦拭额角的冷汗。
“退下。”慕容昭冰冷的命令响起。
青桃动作一僵,抬头对上太子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眸子,心头猛地一颤,连忙低下头,喏喏地退到外间。
慕容昭走到榻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在姜雨棠身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苍白脆弱的脸上,看着她紧蹙的眉心,听着她依旧带着细微嘶声的呼吸。
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迟疑,极其缓慢地靠近她额角被冷汗濡湿的碎发。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肌肤时,却蓦然停住,悬在了半空。
他似乎在犹豫,在挣扎。那翻涌在深潭之下的情绪——被窥破隐秘的暴怒,对她擅闯冷苑的余怒,对毒计的后怕,以及那丝因她濒危而骤然升腾、此刻却无处安放的灼热……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眼底激烈地冲撞。
最终,那悬着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轻轻拂开了那缕黏在她额角的湿发。动作生疏而笨拙,指尖只敢极其轻微地触碰发丝,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又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就在他指尖拂过的瞬间,姜雨棠在昏沉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偏了偏头,淡色的唇瓣微启,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委屈和痛苦的呓语:
“娘……疼……喉咙好疼……”
这声细若蚊蚋的呼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慕容昭心底激起千层浪!
娘……?
她是在唤她的母亲林氏?还是……在极度脆弱中,寻求着本能的庇护?
慕容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深不见底的眸中,那翻腾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声无助的“疼”和那声依赖的“娘”狠狠击中!那些冰冷的怒意、算计、掌控欲,似乎被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东西瞬间冲垮!
他看着她在锦褥间脆弱蜷缩的模样,看着她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微弱呻吟……那曾被他强行忽略的、在冷苑生死一瞬紧紧抱住她时的悸动,如同破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上他的心脏。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怜惜、无措和一种更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绪,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淹没了所有!
他猛地俯下身!
不再是隔着距离的审视,不再是冰冷的触碰。他宽大的、带着薄茧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霸道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温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她放在锦褥外、那只冰冷而纤细的手!
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和微弱的脉搏,让他心口狠狠一缩!他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都通过这交握的手传递过去!
“疼就忍着!”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嘶哑,带着惯有的命令式冰冷,却又奇异地揉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抚?“太医的药马上就来!孤在这里,没人能再伤你分毫!”
那低沉的声音,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姜雨棠昏沉的意识。她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极其微弱地,回握住了他灼热的掌心。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慕容昭感受到掌心那微弱的回应,深潭般的眸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之下,终于有一丝灼热的光,如同穿透浓云的星子,悄然亮起。
椒盐的气息似乎淡了,松柏的冷香萦绕榻前。昏黄的灯火下,太子紧握着太子妃的手,玄色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守护着这一方病榻的脆弱与新生。那紧握的双手,冰冷与灼热交织,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新的、充满了未知与悸动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