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狼藉一片。
方才马湘云离去后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早已荡然无存。
刘连城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狠狠扫落在地,帛书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如同他此刻纷乱震怒的心绪。
那方上好的端砚也未能幸免,砸在地上,迸裂开来,浓黑的墨汁溅上他的太子常服下摆,污浊刺目。
他素来以冷静自持着称,此刻却再也压制不住那滔天的怒火。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侍卫战战兢兢进来通传“太子妃求见”时的情形。
她怎么敢?!
在他明确下令禁足之后,她非但视若无物,踏出寝宫,竟还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走到他的书房之外,要求见面!
这无异于将他的威严踩在脚下,公然地、赤裸裸地挑衅!
她究竟依仗什么?
是笃定他不敢真的动她?
还是算准了会惊动太后?
一想到她方才可能就站在门外,听着他失控砸碎茶盏的动静,那张明媚或许带着嘲弄的脸庞……
刘连城就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待他发泄了一通,气息稍平,才注意到一直静立在一旁阴影里的弟弟刘连曦。
刘连曦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脸上覆盖着那副从不离身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幽冷的眼眸,此刻正微微蹙着眉,看着自家兄长罕见的失态。
“哥,”刘连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要不要……”
他没有说完,只是抬手,修长的手指在自己颈间利落地做了一个横划的动作。
意思简单,直接,且血腥。
刘连城几乎是立刻摇头,残存的理智压过了翻涌的杀意。
“不可。”
他声音沙哑,带着怒意宣泄后的疲惫,
“楚国势力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马湘云毕竟是楚国明媒正娶过来的公主,若在此时不明不白地没了,楚国那边无法交代,于两国联盟大局不利。”
他顿了顿,似在说服弟弟,也似在说服自己,“眼下,还不是时候。”
刘连曦面具下的眉头蹙得更紧。
他记得兄长之前提及此女时,曾冷言说过“楚国公主又不止她一个”,言语间并未将她的生死看得多重。
为何今日……
是因为昨夜之事,让他产生了些许不同?还是另有考量?
他心思敏锐,却并未将这个疑问说出口。
兄长的决定,他向来只需执行,不必追问缘由。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刘连城话锋一转,语气已恢复了平日处理公务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让你去查的事,可有线索了?”
刘连曦收敛心神,沉声回道:
“并没有。
时间过去太久,能找到的蛛丝马迹少之又少。
而且……似乎有另一股势力,在我们之前,就已经将大部分痕迹有意抹去了。”
他语气凝重,显然此事极为棘手。
刘连城眼中掠过一丝暗影,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十分意外,脸上也未见太多伤怀之色,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执念。
“继续找。”
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加派人手,注意各国动向,尤其是……与她可能相关的人。”
“是。”刘连曦躬身领命。
对于兄长交代的事,尤其是这一件,他向来视为重中之重,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弥漫着低气压的书房,转身往宫外走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渐亮的日光里。
刘连曦习惯于行走在阴影之中,抄近路穿过御花园,准备从偏僻的角门出宫。
园中冬意正浓,寒梅独自凌霜,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暗香。
就在一处假山石林的转角,他脚步一顿,视线捕捉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竟是马湘云和她的贴身侍女。
她们主仆二人正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似乎在欣赏这冬日的园景。
刘连曦不欲多生事端,下意识便想绕道避开。
然而,他身形刚动,一个娇叱便已传来,带着刻意拔高的傲慢:
“站住!前面何人,见了本太子妃,竟敢不行礼问安,就想溜走?”
那声音试图营造威势,却因主人嗓音本身的清越,听起来更像是一只被惹恼了、竖起绒毛、亮出毫无威胁爪子的小猫,非但吓不住人,反而透着一股稚气与……引人发笑的娇纵。
刘连曦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并未转身。
日光映在梅枝上,光影交织,落在他遮盖了半张脸的银色面具上,泛着幽冷的光泽,将他周身的气息衬得愈发神秘而疏离。
一旁的绿翘见那人竟敢无视太子妃的问话,心头虽有些发怵那人的冰冷气质,但护主心切,还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学着宫里嬷嬷训斥小宫女的模样,故作凶狠道:
“喂!说你呢!耳朵聋了吗?
没听见太子妃的旨意?还不快滚过来行礼!”
刘连曦缓缓转过身。
他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主仆二人走去,玄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微拂。
他并未释放杀气,但那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暗卫的冷硬气息,以及身处高位自带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如同无形的寒潮般弥漫开来。
绿翘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小步,小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随即,她便听到身后主子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表达着不满的冷哼。
绿翘身子一僵,意识到自己的退缩丢了主子的脸面,只得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站直,色厉内荏地喝道:
“你……你走这么近做什么?
是要对太子妃不轨吗?还不快退下!”
然而,眼前的“面具男”仿佛根本没听懂她的警告,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往前踏了两步。
这下,双方距离已不足三步。
绿翘吓得“嘤”了一声,再顾不得逞强,慌忙缩回到马湘云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声音带上了哭腔:
“主子……这人古里古怪的,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马湘云却对侍女的恐慌无动于衷。
她甚至微微仰起脸,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银色面具。
那双清澈的狐狸眼里,漾动着一种故作天真的、近乎残忍的好奇与怜悯,声音也放得软了些,仿佛真是关心:
“咦?你一直戴着这个面具……难不成,是因为面貌丑陋,见不得人,怕吓到别人才戴的?”
刘连曦透过面具的孔洞,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带着玩味与探究的恶意。
对于她语气里那假惺惺的“关切”,他只在心底报以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却毫无温度的礼,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显得愈发低沉模糊:
“给太子妃请安。”
他垂眸,掩去眸中翻涌的厌恶与抗拒。
然而,在那强烈的负面情绪之下,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也不愿深究的悸动。
或许是因她此刻毫无防备靠近的气息,或许是因她话语里那该死的、引人探究的挑衅。
马湘云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
她轻哼一声,带着一种施恩般的姿态,将手中刚刚折下、还带着夜露与寒香的一枝红梅,随意地递到他面前:
“喏,赏你了。”
她扬起小巧的下巴,一脸傲娇,“虽然面貌是丑陋了些,但知道戴着面具不吓唬人,还算有点公德心。
这枝梅花,就算是本太子妃褒奖你这点‘好心’的吧。”
那枝红梅在她纤白的手指间,色泽愈发娇艳欲滴,与刘连曦布满厚茧、指节分明、彰显着力量与杀戮的手掌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看着近在眼前、兀自散发着凛冽幽香的花枝,刘连曦面具下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伸手,如同凝固的雕像。
马湘云似乎也懒得再与他多作纠缠。
见他不动,她便不由分说地,直接将那支带着她指尖微温与若有若无体香的梅花,有些粗鲁地塞进了他微握的、带着剥茧的掌心里。
入手一片灼热与粗粝。
“走了,绿翘。”
她做完这一切,仿佛完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毫不留恋地转身,裙裾旋开一抹迤逦的弧度,带着惊魂未定的侍女,袅袅婷婷地离去,将一园清冷和那个手执梅花的男人抛在了身后。
刘连曦依旧站在原地,如同脚下生根。
他垂首,目光落在自己布满新旧伤痕与厚茧的掌心里。
那支格外艳丽、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红梅,静静地躺着,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灼人的生命力。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将梅花凑近鼻尖,轻轻一嗅。
冷冽的梅香瞬间充盈鼻腔,但在这纯粹的芬芳之下,似乎还缠绕着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属于她身上的,那种暖融融的、带着一丝甜媚的馨香。
那香气如同最纤细的钩子,在他冰冷沉寂的心湖深处,不经意地,撩拨出了一圈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心神微荡,握着花枝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