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寒气似乎更重了, 凝结在两人之间的沉默,比这冬夜的冰雪更加刺骨。
弘历看着眼前低垂着头、不再言语的尔晴,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既让他恼火,又莫名地生出几分无可奈何。
他知道,强硬威逼对她这般性子的女子,恐怕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刻意放缓了语气,那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诱导,仿佛在为她铺设一条看似安全的退路:
“怎么,难道……你真的要认下这份供词上所有的指控吗?”
他微微前倾,目光紧锁着她,“尔晴,你只要此刻向朕坦诚,将事情原委说清楚,无论是什么,朕……都可以原谅你,绝不会因此治你的罪。
朕,金口玉言。”
他试图用“原谅”和“不治罪”作为诱饵,撬开她的嘴,窥探她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以及她与傅恒之间,那层他始终未能看透的纠葛。
尔晴终于缓缓抬起头。
然而,迎接弘历的,并非他预想中的惶恐、感激或是犹豫。
她嘴角竟挂着一抹极淡、却清晰可见的玩味笑意,那双明亮的眼眸在宫灯映照下,闪烁着狡黠而冷静的光芒,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意图。
“皇上,”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您早在殿内审问之时,手握两份证词,却独独没有将这份更为‘详尽’的拿出来公之于众,不正是……不想奴婢因此被轻易治罪吗?
如今,皇上又何必再用它来……‘威胁’奴婢呢?”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坦然,“既然皇上本意并非问罪,奴婢心中无愧,又怎么可能……真的顺着您的意思,去认下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呢?”
弘历呼吸一窒,心头那股被看穿、被反将一军的愠怒再次升腾。
他盯着她那张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明媚生动、却又带着尖刺的脸庞,鼻腔里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怒是赞,目光深沉地在她脸上流转片刻,才缓缓道,“朕倒是希望……你以后,还能一直保持这般……‘放肆’。”
这话语,既像是警告,又像是一种隐秘的期待与纵容。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过身,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春宫。
一直躬身候在不远处的李玉,见皇上竟是甩袖而去,脸色似乎比来时更加阴沉,心中叫苦不迭,连忙小跑着跟上。
他心中惶急,只顾着低头追撵皇帝的脚步,却没留意廊下台阶上那层清扫未尽、此刻已凝结成薄冰的浅浅积雪。
脚下一滑,一个踉跄,重心顿失,肥胖圆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手舞足蹈地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哎呦”一声怪叫,姿势颇为不雅地、结结实实地趴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摔了个七荤八素。
弘历听到身后动静,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便是李玉那狼狈不堪、龇牙咧嘴的模样。
他的目光越过李玉滑稽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方才尔晴站立的位置。
果然,那个身影并未立刻离开。
她就站在那里,廊下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而他的视线,正好对上了她那双此刻含满了毫不掩饰的、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眸。
那笑容,如同阴霾冬日里骤然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带着几分看戏的促狭,清澈,生动,竟让这冰冷的夜色都瞬间鲜活了起来。
弘历看着她那样的笑容,唇角竟也不自觉地违背他此刻“怒气”,随着那明媚的弧度轻轻向上扬起。
然而,这丝笑意刚刚浮现,他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地收敛,嘴角迅速向下撇去,重新板起脸,刻意摆出一副更加冷峻威严的神情。
尔晴自然将他这欲盖弥彰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她心下觉得好笑,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也懒得再理会这别扭的帝王,利落地转过身离去。
夜色渐深, 雪花不知何时又开始零星飘落,无声地覆盖着紫禁城的朱墙碧瓦。
尔晴处理完长春宫的后续事宜,只觉得身心俱疲,正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休息,却在踏入那小院时,脚步猛地顿住。
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下,阴影深处,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夜色朦胧,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轮廓,却是她所熟悉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脚步声,那个身影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借着廊檐下悬挂的灯笼透出的微弱光线,尔晴看清了来人的脸。
她心中不由得一惊,秀眉微蹙,怎么是这副表情。
这么晚了,他怎么会突然来到长春宫的后院?
她明明记得,自己之前曾明确叮嘱过他,为避嫌计,无事不要再轻易来长春宫寻她。
她这样想着,便缓步走了过去,声音带着诧异,直接问出了口:
“海兰察?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长春宫?是有什么急事吗?”
海兰察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逐渐靠近的尔晴。
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那缕他再熟悉不过的、清幽淡雅的香,这味道曾无数次让他心醉神迷,仿佛能洗涤掉所有的疲惫与烦忧。
然而此刻,这缕熟悉的幽香,却并未能让他沉重如铁的心情得到半分舒缓。
反而,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让今晚听到的那些话语、傅恒那沉重的表情、以及那个令人窒息的猜测,再次汹涌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当时,他奉命守在长春宫殿外。
起初,他并未在意殿内隐约传来的对话。
然而,当尔晴那清越而激动的声音穿透门扉,清晰地落入他耳中时。
她提及傅恒因移情于她而让她在宫中难堪。
他整个身体瞬间紧绷如石,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听到了什么?
傅恒……对尔晴……?
那一瞬间,巨大的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攫住了他。
他几乎不敢再听下去。
然而,紧接着,他又听到了尔晴后续的话语,听到了她语气中的委屈与撇清,听到了她并未承认与傅恒有超越界限的关系,甚至听到了她指责傅恒是“一厢情愿”。
听到这里,他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松懈下来,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了一口空气。
是了,尔晴那么好,傅恒会欣赏她、甚至心生好感,似乎也……无可厚非。
他了解傅恒的品性,正直端方,即便真有此心,也绝不会宣之于口,更不会做出什么逾越礼法之事。
他当时甚至还暗自庆幸,庆幸尔晴并未对傅恒有所回应。
待到他回到侍卫处,心中还想着该如何去宽慰一下“情场失意”的兄弟傅恒。
毕竟,爱慕之心无法控制,傅恒并非存心冒犯。
他甚至还想着,要替尔晴解释几句。
可万万没想到,他找到傅恒时,等待他的,并非兄弟的沮丧或倾诉,而是一句如同晴天霹雳般的话语,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庆幸与天真。
“海兰察,”傅恒当时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那双总是清朗的眸子里,蕴藏着海兰察完全看不懂的、复杂而晦暗的情愫,他盯着海兰察,一字一顿地说,“你……护不住她的。”
“什么?”海兰察当时如同被雷击中,愣在当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护不住尔晴?!”
他情绪激动地低吼起来,一把抓住傅恒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声音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的抗拒,
“我护不住?难道……难道你就想护着她了吗?!”
他不想听任何解释,他只想逃避,逃避傅恒话里话外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暗示,逃避那个呼之欲出的、可怕的答案。
傅恒看着他激动失措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近乎怜悯的神色,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因为自己的话语而无力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看着他脸上由激动转为茫然,再由茫然逐渐变得惨白,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你以为,”傅恒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苍凉,“你今日,为何能守在长春宫正殿门外,将里面那些本不该被你听见的、关乎宫廷秘辛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看着海兰察骤然失神的眼睛,缓缓道,“不过是因为……有心人,想要让你知道罢了。”
一个普通的御前侍卫,若无上头特意安排,如何能越过上级,那般“恰好”地被安排在帝王议事的正殿门口值守?
这一切,不过是那位故意为之。
那个站在权力顶峰、掌控着一切的人,他想要得到尔晴,便让她的倾慕者,亲耳听到那些话。
足以让他知难而退、让他看清现实,让他明白彼此之间云泥之别的差距,让他……不得不,主动拱手相让。
这是何等的霸道……
何等的……不近人情!
思及此,海兰察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如同被利刃反复穿刺。
他抬起头,一双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已然走到他面前的尔晴。
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挣扎,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如同毒刺般的问题:
“尔晴……你告诉我……你与傅恒,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