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
海兰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上,四周重归寂静,只余秋风拂过枯叶的簌簌声响。
傅恒缓缓将视线从空无一人的院门收回,落在了咫尺间的尔晴身上。
她站在朦胧的月色里,方才与海兰察亲密接触的痕迹尚未完全消退。
那原本莹润的唇瓣,因着方才的亲吻,显得愈发饱满红艳,透着一种被浸润后的、诱人的光泽,微微有些肿。
这刺眼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傅恒的心上。
他眸中的厉色渐起,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维持的冷静外壳。
他猛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挡住了尔晴投向海兰察离去方向的目光。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情绪波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
“为什么?”
他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海兰察?”
为什么不能是我?
这句话在他胸腔里疯狂叫嚣,几乎要脱口而出,却最终被他死死摁住,化作更深的苦涩与不解。
他富察·傅恒,家世显赫,少年得志,御前行走,是多少八旗贵女梦寐以求的夫婿人选,为何在她眼中,竟比不过一个家世普通、性情憨直的海兰察?
尔晴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迎上他翻涌着情绪的眸子,里面没有半分慌乱,只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仿佛他在问一个多么多余且无聊的问题:
“傅恒,”她的语气疏离而冷淡,“我记得与你说得足够清楚了。
我不会同意你的求娶,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傅恒喉头滚动,下意识地提及那个他们之间始终绕不开的名字,试图解释那已然成为过去的纠葛:
“我与魏璎珞之间……”
“够了。”
尔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这与魏璎珞无关。
你听清楚了,是‘我’,看不上你。”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留下丝毫转圜的余地,字字如刀。
傅恒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一痛,呼吸都随之一窒。
他看着她那张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却也冷得刺骨的脸庞,一股混杂着挫败与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口不择言:
“就算……就算你看不上我,你也不该如此……如此轻贱自己!
与人在宫道行此……亲密之事,你将自己的名声置于何地?!”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但那份看到她与别人拥吻的刺痛,让他失去了往日的分寸。
尔晴听他这样说,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脸上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神情:
“我的名声?”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莫不是不知道吗?
我的名声,早在你毫不犹豫拒绝皇上有意为你我二人赐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见傅恒露出震惊与不解的模样,仿佛真的从未想过这一层,不由得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冰冷: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日养心殿外的事情,真的只有你、皇上和李玉几个人知道吧?
养心殿奴才众多,耳目繁杂。
你那般明确地拒婚,打的是我的脸,更是拂了皇上的面子。
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之人。
暗地里,关于我‘被富察家嫌弃’的风声,早就不知道传了多少次了。”
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唯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甘与自嘲。
“那个时候,你满心满眼都在意着魏璎珞,担心她如何辛苦,忧虑如何能求娶她,又怎么会分神在意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傅恒骤然变得苍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所以,富察大人,现在又何必摆出这副为我名声担忧的姿态?
海兰察他很好,至少,他心思纯粹,待我真诚,不会如你这般……三心二意,摇摆不定。”
说完这番诛心之言,她不再看傅恒失魂落魄的神情,决绝地转身,裙裾在月色下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便要踏着这清冷的辉光离去。
然而,她刚走了不过两步,手腕却猛地被人从后方紧紧拉住!
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急切。
“尔晴!”
傅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之前的愤怒与质问早被抽空,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压抑已久的痛苦:
“是,我不会否认,我确实曾经……对魏璎珞有过情意。”
他感觉到掌心中她的手腕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挣脱,但他握得更紧,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睛,我的心思,总会不自觉地落在你身上。
看你冷静自持的模样,看你偶尔流露的讥诮,看你与旁人谈笑……
等我迟钝地发觉这份关注早已超出寻常时,我也曾惊慌,也曾逃避过,试图用挽回与她的情意来麻痹自己,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
他的嗓音变得愈发艰涩沙哑,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可是……没有用。
尔晴,我对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最后那句话,轻若叹息,却重如千钧,在这寂静的月夜下,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
背对着他的尔晴,在听到“情不知所起”几个字时,眼底倏然划过一抹幽暗难辨的光芒,那里面是算计得逞的冷然。
她的嘴角,在傅恒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了一个极浅、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
当她缓缓转过身,面对傅恒时,脸上已是一片冰封的漠然,没有任何动容,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她看着他布满痛苦与期盼的双眼,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富察大人的这番……剖白,听起来确实感人。
可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傅恒满腔炽热而混乱的情感,如同撞上了一堵冰冷坚硬的墙壁,瞬间被冻结、粉碎。
他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写满了无动于衷的眸子,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松开手,无力地垂落身侧。
他低下头,掩去眸中巨大的失落与自嘲,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夜色:
“是……是我不配。”
他沉浸在巨大的挫败与自我否定之中,因此,也错过了尔晴在他低头认命般说出“是我不配”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短暂的诧异之色。
她似乎没料到,骄傲如傅恒,竟会如此直白地在她面前示弱。
傅恒心灰意冷,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萧索孤寂。
就在他迈开脚步的刹那,衣袖却被人轻轻拉住。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只听尔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与方才的冰冷截然不同的、略显别扭的缓和:
“……抱歉。”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上次……在长春宫外,我拿走你的玉佩穗子,并非……并非是有意要戏弄你。”
傅恒闻言,只是背对着她,无力地摆了摆手,连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缓缓地消失在了宫道的另一端,与方才海兰察离去的方向,背道而驰。
尔晴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归于一片沉静。
她拢了拢微凉的衣袖,也转身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走去。
回到长春宫时,已是夜深。
然而,宫院内却并非一片漆黑寂静,皇帝那显眼的明黄仪仗赫然停在院中。
尔晴走向皇后寝殿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她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着那灯火通明的殿门,心思电转。
如今,还远不是与皇帝正面交锋、挑明一切的时候。
谁知道她此刻进去,那位心思难测的帝王,会不会借着什么由头,直接向皇后开口讨要她?
若真是那样,她所有的计划与节奏都将被打乱。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
皇帝看似随意却不容置疑地提出,皇后或许会惊讶、会犹豫,但最终多半会顺从……
尔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令人不适的画面狠狠抛诸脑后。
略一思忖,她果断改变了方向,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宫女所居的后殿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