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沉寂得可怕,连自鸣钟的滴答声都仿佛被无形的压力凝滞。
富察皇后端坐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掐着绣金凤纹的袖口,尔晴垂眸侍立一旁,心中默数着时间。
片刻后,伴随着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魏璎珞掀帘而入,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的轻松惬意。
“皇后娘娘,您召奴婢来是有什么好事呀?”
她唇角上扬,眼眸弯弯,那笑容灿烂得几乎能驱散这殿内所有的阴霾,若非知晓内情,任谁都会以为她只是个来讨巧卖乖的小宫女。
富察·容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目光如炬,带着不容闪躲的审问:
“你去裕太妃处,究竟做了什么?”
魏璎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丝慌乱极快地掠过眼底,但她强自镇定,甚至刻意歪了歪头,做出无辜的模样:
“奴婢什么也没做呀,皇后娘娘您在说什么呢……”
她眼珠灵活地一转,似乎找到了说辞,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复又笑嘻嘻道:
“娘娘可不能冤枉奴婢,实在是裕太妃她……刚发完誓言,转身就被雷劈了,这可真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呢!”
她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跪下!”
容音猛地闭了闭眼,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气极了。
复又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厉色,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
魏璎珞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扑通”一声,双膝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那声响,连站在一旁的尔晴都听得心头一跳。
尔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心里暗道:
跪得可真实诚,听着都觉着膝盖生疼。
她顺势悄悄抬眸,飞快地瞥了皇后一眼,果然捕捉到皇后面上那一闪而过的不忍与心疼。
尔晴心下微叹,看来魏璎珞这番疼,倒也没白受,至少皇后是真心疼惜她的。
容音看着跪在地上,倔强地挺直着背脊,却终究低下了头的魏璎珞,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仿佛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无奈,连带着声音也软下了几分,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璎珞,你行事狂悖,屡教不改,此番更是闯下弥天大祸。
本宫……罚你去辛者库服役,你可认罚?”
魏璎珞跪在地上,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俯身深深叩头,额头触及手背,声音闷闷却清晰:
“奴才……愿意。”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有认命般的顺从,这反而让容音的心更揪紧了几分。
待魏璎珞退下后,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尔晴看着皇后颓然靠在引枕上,眉眼间尽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黯然,她静默片刻,方才悠悠开口,声音温和而沉稳:
“皇后娘娘,辛者库那边……奴婢会去打点安排,必不叫璎珞受了太大的委屈去。”
这原是身为长春宫大宫女份内之事,也是体贴上意。
然而,容音却缓缓摇了摇头,强自撑起精神,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坚定:
“不必了。”
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玉不琢,不成器。
总要让她真真切切地受一番苦楚,她才会明白,在这宫阙之中,即便是本宫,也终究有护不住她的时候。
让她……长个记性吧。”
“皇后娘娘……”尔晴还想再劝,如此重罚,若真有个闪失……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略显尖锐慌乱的通报声未落,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已携着雷霆之怒,快步闯了进来。
正是听闻了裕太妃之事后,怒气冲冲赶来的皇帝弘历。
尔晴立刻敛声屏息,退至更角落的位置,垂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冷眼旁观着帝后二人因魏璎珞一事争执不休。
皇帝言辞犀利,咄咄逼人,斥责皇后管教无方,纵容包庇;
皇后则试图解释,言语间却难掩对魏璎珞的回护之意。
听着那些充斥着责怪和贬低的话,尔晴嘴角几不可察地泛起一丝不耐烦的轻撇,只觉得这满室的喧哗与交锋,充满了压抑,让她心生烦闷,只想逃离。
尤其是在听到皇后那句“魏璎珞,她是臣妾的希望”时,尔晴心中非但没有感动,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
希望?
在这被重重宫规、条条框框束缚得如同黄金牢笼的地方,所谓的希望,不过是镜花水月。
皇后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无不是做给人看的戏码。
一旦言行有失,行差踏错,立刻便会万劫不复,被所有人否认、厌弃。
她活着,似乎本身就成了一种负累。
尔晴正神游天外,思绪飘远,忽见前方皇后娘娘身影一晃,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尔晴一时有些发懵,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下意识地,她抬眸往皇帝那边看去,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深邃如寒潭、此刻正蕴藏着滔天怒意的眸子。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
尔晴心头一凛,眉头微蹙,动作却丝毫不慢。
她利索地屈膝,姿态恭顺,但落点却极有讲究——裙摆微动,不着痕迹地挪了半步,轻飘飘地跪在了铺着厚实绒毯的位置上,膝盖接触到的是一片柔软,一点也不想磕伤了自己。
弘历原本见皇后身边这大宫女竟敢直挺挺地站着,对自己与皇后的冲突似乎无动于衷,不免更添了几分火气,正准备开口怒斥这不懂规矩的奴婢,却被那双突然抬起的眼睛堵了回去。
那是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面没有寻常宫人面对天子之怒时的恐惧与慌乱,反而像是一汪沉静的秋水,倒映着他的怒火,却奇异地未曾被点燃。
皇帝不由得一愣,训斥的话到了嘴边,竟硬生生咽了回去。
再定睛看时,那宫女已迅速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只是……他眼尖地注意到,她竟是瞅准了地方,不声不响,精准地跪在了那块厚实的地毯上!
弘历险些被气笑了。
这宫女……倒是个会偷奸耍滑,不肯吃亏的主儿!
他目光沉沉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主仆二人,满腔的怒火似乎被这一个小小的插曲打断,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冷哼一声,拂袖径自离去。
尔晴在心中默数了三息,确认皇帝已然走远,这才听到旁边传来皇后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她立刻起身,上前轻柔而坚定地搀扶起兀自流泪、身形微微颤抖的皇后。
看着皇后泪眼婆娑、脆弱无助的模样,一个念头忽然清晰地浮现在尔晴脑海。
她轻声开口,语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皇后娘娘,若是想要自在,奴婢……帮您。”
就当是……可怜这个一生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身不由己的女子吧。
容音听到她这大胆至极的言语,抬起泪眼,勉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摇了摇头。
她的苦楚,她的枷锁,她自己一人承受就是了,何苦再连累旁人为她冒险,跟着她一起受这无尽的煎熬。
尔晴见状,也不再劝说,只是默默服侍皇后歇下。
然而,当晚,月华初上。
富察·容音被尔晴扶着,信步走到长春宫廊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在原地。
只见庭院中,树上、廊下、角落里,不知何时竟挂起了各色各样的灯笼。
有绘着花鸟鱼虫的绢纱宫灯,有糊着宣纸写着诗词的雅致灯笼,甚至还有几盏造型可爱的小兔子灯、荷花灯……暖黄、莹白、浅粉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将往日里肃穆沉寂的庭院点缀得如梦似幻,宛如星河倒泻,温暖而静谧。
尔晴从灯笼光影交织的暗处缓缓走出,手中还提着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灯影转动,映得她面容柔和。
“娘娘,”她轻声开口,“奴婢听闻,娘娘昔年在王府中时,最喜歌舞。
如今……娘娘可还愿一舞吗?”
容音愣住了,看着这满院光华,心底最深处那根早已尘封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身为国母,岂可如此失仪?
却又听尔晴声音清脆,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继续说道:
“娘娘,门外有富恒大人亲自看守,这长春宫内,此刻只有您与我。”
她伸手指向这漫天暖光,“虽只有片刻时光,但此刻,没有皇上,没有中宫皇后的责任,没有那些烦心的人与事。
娘娘,您现在可以只是富察·容音,只为您自己而活。
您……不想吗?”
容音面上闪过剧烈的挣扎,意动与多年恪守的宫规在进行着激烈的搏斗。
那被压抑了太久的、对自由和率性而活的渴望,在这片特意为她营造的光之海洋里,蠢蠢欲动。
尔晴见状,不再多言。
她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走马灯挂在身旁的树枝上,然后缓步走到庭院中央,那片被灯光照得最亮的地方站定。
“娘娘若一时难以抉择,”她福了一礼,姿态优雅,“不如……让奴婢先僭越了。奴婢,邀娘娘共舞。”
说着,她不等皇后回应,便轻轻挥动衣袖,口中哼起一段婉转悠扬、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无名曲调。
她软下腰肢,随着自己吟唱的旋律,开始轻盈地舞动。
她的舞姿不算顶尖,却足够自然流畅,带着一种释放天性的欢愉,如同蝴蝶颤动着翅膀,试探着在花间翩跹。
容音怔怔地看着在庭院中,随着那呢喃般的婉转腔调悠然舞动的尔晴。
她的脚步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被那光影和舞姿所牵引,缓慢地,一步,两步,继而变得坚定,不由自主地走向尔晴,走向那片光晕的中心。
她缓缓抬起手臂,宽大的袍袖在灯影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常年禁锢在沉重朝服和规矩下的灵魂,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挣脱了一丝缝隙。
然而,沉浸于短暂欢愉的皇后,未曾察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长春宫门外的阴影处。
弘历站在暗影里,目光穿透门缝,看着灯火通明如白昼的院落里,那两位翩翩起舞的佳人。
他的目光先是略带审视地从那舞姿生涩却大胆的尔晴身上划过,最终,定格在了皇后富察·容音的脸上。
他看到她的嘴角,噙着一抹他许久未曾见过的、舒朗而真心的笑意,那笑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刚刚嫁入王府时那般明媚。
皇帝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愕然,有追忆,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看向垂眸侍立在一旁的富恒,沉声吩咐道:
“不要告诉皇后,朕来过。”
“嗻。”富恒低声应道。
弘历转身,明黄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往前走了两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回头瞥了富恒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刚才……倒是看得认真。”
说完,也不等富恒回话,身影彻底融入夜色之中,大步离去。
只留下富恒一人,在宫门之外,心神不宁,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院内那隐约的、柔婉的吟唱与衣袂翻飞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