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居
墨兰正对着一本食籍,琢磨着一道新学的芙蓉糕。
听闻父亲盛紘与兄长盛长柏因整理史籍被留宿宫中数日,老太太发了话,让她与明兰一同入宫送些自家做的吃食,她执书卷的手微微一顿。
入宫?
她抬眼看向传话的房妈妈,神色平静无波,只略一思忖,便颔首应下:
“有劳房妈妈回禀祖母,墨兰知道了。会尽快备妥,与六妹妹同行。”
既是要入那威严宫阙,衣着打扮便需格外留心。
她最终择了一身藕荷色绣玉兰暗纹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绣淡紫兰草的比甲,头发绾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一支素银点翠的兰花小簪并两朵同色珠花,清雅而不失郑重。
林噙霜在一旁看着,又是欣慰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又是担忧皇宫规矩大,反复叮嘱了许多“谨言慎行”的话。
片刻后,一辆青帷小车便从盛府角门悄无声息地驶出。
马车辘辘,行至巍峨宫门前停下。
踏入那朱红宫门的瞬间,仿佛连空气都变得不同。
外宫区域广阔,青石铺就的宫道漫长而寂静,两侧是高耸的宫墙,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领路的小太监年纪甚轻,身形瘦小,穿着略显宽大的内侍服,始终躬着身子,低着头,步履又轻又快,沉默地在前面引路。
明兰是第一次进入这等威严之地,虽极力维持镇定,但那微微紧绷的肩线,谨慎落地的步伐,以及低垂着头,不敢四处张望的模样,都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拘谨。
墨兰将她的不安看在眼里,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她倒不似明兰那般忐忑,目光坦然地掠过周遭的景象。
只见宫宇虽宏伟,飞檐斗拱彰显着天家气派,但或许是外宫之故,装饰并不如何奢靡,甚至显得有些过于简朴。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回到前头那领路的小太监身上。
许是她的打量有些专注,那小太监似有所觉,极快地侧过脸,偷偷瞄了一眼。
恰巧墨兰未来得及移开视线,两人的目光便在空中直直撞上。
那是一双极为澄澈的眸子,带着未谙世事的纯净与一丝未能掩饰好的好奇,并无寻常官家小姐看向内侍时怪异的神色。
小太监显然没料到会与她对视,猛地一愣,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别开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心跳瞬间失序。
他脚下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绊倒,幸而及时稳住。
墨兰见他如此反应,心下觉得有趣,轻笑出声。
那小太监深吸了几口气,强自平复了翻涌的心绪,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极低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羞赧提醒道:
“两、两位姑娘,就快到了。
外宫门值房这边规矩虽然不比内宫森严,但……但也需恭敬些,莫要随意走动,冲撞了贵人。”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又因着宫规刻意压低,显得小心翼翼。
墨兰闻言,朝他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多谢小公公好意提点,我们姐妹记下了。”
她的声音清亮,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感谢显得尤为真挚。
那小太监听得这一声谢,头垂得更低,不再多言,只是脚步更稳了些。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一处宫室前。
门楣上挂着“典籍值房”的匾额,里面隐约传来书页翻动和低语声。
小太监通传后,躬身请她们入内。
盛紘与盛长柏见到她们,面上都露出几分惊讶,随即化为暖意。
值房内还有几位一同办公的官员,见有女眷前来,皆礼貌地起身致意。
而后,明兰将食盒打开,取出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一一摆开。
顿时,诱人的饭菜香驱散了满室的墨香,气氛也随之活络融洽起来。
那鱼羹做得尤其鲜美,汤色乳白,鱼肉嫩滑,引得几位官员也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有年轻些的官员见盛家两位姑娘,一个秀丽温婉,一个清雅脱俗,又吃着人家送来的可口饭菜,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夸赞之词,连墨兰听着,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首,掩去颊边浅淡的红晕。
明兰给盛长柏夹了一大块无刺的鱼腩肉,笑着打趣道:
“大哥哥快多吃些!嫂嫂可是千叮万嘱,定不能让你瘦了,回头她见了要心疼的!”
盛长柏被妹妹当众打趣,面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但那眼神里并无多少责怪,反而带着几分纵容与无奈。
一旁与他相熟的几位官员见状,顿时轰然笑了起来。
一位与盛长柏关系亲近的同僚抚掌调侃道:
“长柏兄,看来尊夫人是真心记挂着你啊!这才几日不见,就怕你饿着了!真是羡煞我等!”
盛紘正品尝着女儿带来的菜肴,心中慰帖,听得明兰那话,下意识便端着父亲的架子,脱口而出:
“什么瘦不瘦的,浑说什么!宫里难道还能苛待了我们这些臣子不成?”
他这话本是无心,意在维护皇家体面,却未曾想语气稍显生硬,与方才其乐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
一时间,满屋的笑闹声戛然而止。
明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举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神色间满是局促与无措。
墨兰见状,眸光微闪,却不慌不忙地执起汤勺,亲自为盛紘盛了一碗鱼汤,轻轻放在他面前,语气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嗔,巧妙地化解了尴尬:
“爹爹快喝碗鱼汤吧!圣上仁德宽厚,乃是明君,我们小女儿家闺阁戏言,纵有几分不妥帖,不过是关心则乱,难不成圣上还会因此等小事,特意下旨申饬我们不成?您也太较真了些。”
她这话,既捧了皇帝,又点明了只是家人间的玩笑,无伤大雅。
盛紘闻言一愣,看了看碗中奶白的鱼汤,又看了看神色坦然中带着些许撒娇意味的墨兰,再瞧见明兰那副无措的模样,心下一软,不由摇头失笑:
“你啊……” 盛长柏紧绷的神色也缓和下来,看向墨兰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明兰更是暗暗松了口气。
席间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说笑声渐起,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重回和谐的暖意中,异变陡生!
“轰——!”
一声巨响,值房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在嗡鸣。
众人望去,只见方才引路的那名小太监,此刻竟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他发髻微微散乱,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满是冷汗。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行,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浑身颤抖,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他似乎是本能地想往人多的地方爬寻求庇护,爬到一半,残存的理智让他想起了什么,又强撑着几乎瘫软的身体,猛地扭身,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被撞开的门重新合上,背死死抵住门板,仿佛那样就能挡住外面未知的恐怖。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等值房内的人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醒,那小太监已经瘫倒在门边,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艰涩扭曲,带着哭腔:
“不、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外……外面乱起来了!”
盛紘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那小太监冰冷颤抖的手臂,急声问道:
“别急,慢慢说!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值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有人侧耳细听,果然捕捉到了远处隐隐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喧哗与骚动,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怎么回事?外面为何如此喧闹?”
是啊,这里是皇宫大内,规矩最严、最重肃静的地方,若非天大的变故,怎么可能出现这等混乱的声响?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个几乎魂飞魄散的小太监,只见他眼泪混着脸上的污迹淌下,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恐惧和哽咽,断断续续地道:
“是……是兵变!乱兵……好多乱兵!
刚才,我想着时辰差不多了,去角门那边想看一下,却发现角门大开,我喊了好几声,没人应……没人应,我、我扒着门缝往外看……就看到……看到外面有穿着甲胄的兵士在杀人!他们……他们见人就砍!在杀人啊……”
盛紘抓着他的手下意识一松,那小太监没了支撑,彻底委顿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
“他们除了杀人,还……还……”
小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难以启齿的惊恐。
盛长柏面色凝重地上前,蹲下身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沉声追问,声音带着一种强制性的稳定力量:
“这位小公公,还有什么?”
“他们还……还抓着那些来不及逃跑的小宫女……行、行那不轨之事……就在那边廊下……我……我……”
他说不下去,将脸埋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值房内顿时一片倒抽冷气之声,几位文官脸上血色尽褪,又惊又怒。
强闯宫禁、杀戮内侍、淫辱宫女……这已不是普通的骚乱,这是谋逆!是宫变!
盛长柏目光幽冷,额角青筋隐现,他迅速扫视全场,目光在扫过惊慌失措、紧紧抓住帕子的明兰时顿了一下,随即猛地一凝——
等等,墨兰呢?
他视线急速环视一圈,竟看到墨兰不知何时已离开,正快步走向那扇门。
“四妹妹!?”
盛长柏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也顾不得再扶着小太监,猛地起身大步上前。
“墨儿!快回来!危险!”
盛紘也看到了,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已经快要走到门边的墨兰用力拽了回来,护在身后,心有余悸地斥道,“你这孩子,要做什么?!”
面对盛长柏的厉声呵斥和父亲的惊慌拉扯,墨兰却显得异常冷静。
她甚至没有挣扎,只是迅速抬手指着那扇单薄的木门和旁边沉重的书架、案几,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哥哥,堵门!快!用所有能用的东西,把门堵死!”
她这话如同惊雷,瞬间点醒了被恐惧攫住的众人。
是啊,当务之急是自保!
这值房虽不算坚固,但若能堵住入口,至少能拖延时间,或许能等到救援,或者……能避开第一波冲击。
短暂的惊愕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再也顾不得什么官员的体面与端庄自持,盛长柏率先动手,盛紘与其他几位反应过来的官员也立刻加入,七手八脚地推动着值房内沉重的书架、书案,甚至是装满典籍的木箱,奋力将它们堆叠、抵靠在门后。
不过片刻功夫,那扇木门便被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些许缝隙。
做完这一切,众人皆气喘吁吁,额上见汗。
值房内的气氛略略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笼罩。
谁都明白,这简陋的防御,若真遇上执意破门的乱兵,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他们如同被困在了一座孤岛,外面是汹涌的、充满杀机的黑暗潮水,而他们,暂时找不到任何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