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
檐角垂下的冰凌如利剑倒悬,在暮色里泛着昏黄的寒光。
院中那株老梅却开得正盛,虬枝缀玉,暗香浮动,与西厢房檐下悬着的灯笼两相映照,在这冰天雪地里劈出一方暖色天地。
苏姝姝正坐在院中的亭子里,守着个小火炉。
炉上架着铁丝蒙子,一块肥瘦相间的鹿肉正滋滋冒着油花,香气混着松枝的清气,在这方小院里弥散开来。
她专注地盯着那跳跃的火苗,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身上那件狐裘斗篷的蓬松毛毛被风吹得微微拂动,扫过她白皙的面颊。
就在此时,院门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
这声响几乎微不可闻,但苏姝姝捻着细盐正要洒下的手却猛地一顿。
她并未立刻抬头,只是眼睫微颤,视线先一步扫向院角——果然,方才还在那里擦拭花瓶的巧慧,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下一个空木桶和一方孤零零的抹布。
她心下无声一叹,抬起了眼。
暮色与雪光交织处,一人负手而立。
玄色大氅上已落了一层薄雪,墨玉般的眼底凝着比这天气更深的寒意,不是胤禛又是谁。
他好像总是这样,像是暗夜里的鹰隼,悄无声息地出现,带着一身的风雪与迫人的气势。
苏姝姝并未起身,只将手中那把细盐不紧不慢地洒在鹿肉上,语气平淡得近乎失礼:
“四爷这次来,又是所为何事?”
石凳冰凉,隔着厚厚的锦褥仍能感到丝丝寒气,她却坐得安稳,丝毫没有要行礼迎驾的意思。
炉火噼啪一跳,映亮她半边安静祥和的容颜。
胤禛的目光掠过她淡漠的脸,最终落在她冻得微红的指尖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并未计较她的失仪,声音低沉,穿透细密的雪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十三弟让我转告你,你们的约定,他不会遵守了。”
“什么约定?”
苏姝姝下意识地问,眸中是真实的茫然。
她与十三爷何来约定,难不成是帮她和离?
见她疑惑不似作伪,胤禛沉默片刻,似乎权衡了一下,才终是言明:
“十三被皇阿玛幽禁于养蜂夹道。”
他吐出“养蜂夹道”四个字时,语调并无波澜,却无端让人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他曾言,若有朝一日……要迎你为侧福晋。如今此约,自是作废了。”
苏姝姝握着铁钳的手微微一紧。
养蜂夹道?事情竟已发展到这一步了?
如此之快?
她垂下眼,看着炉火将鹿肉边缘烤得微微焦黄,油脂滴落,火苗倏地蹿高,映得她瞳孔深处明明灭灭。
她只是在飞快地思索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味着什么,又将如何影响她的计划。
她这低头愣怔的模样,落在胤禛眼中,却成了难以承受的伤心。
他看着她纤细的脖颈低垂,肩胛骨在狐裘下微微收紧,仿佛不堪重负。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素来冷硬的嗓音竟难得地渗出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安抚之意:
“你放心。他将你……托付给我,我会看顾好你。
你若有所需,可遣人持之前那枚玉佩,到雍亲王府。”
话音未落,却见苏姝姝猛地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里,根本没有他预料中的泪光或破碎感,反而清亮得惊人,甚至跳跃着一种灼灼的、近乎急切的光芒,直直地看向他。
“我要与八爷和离。”
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胤禛骤然一怔,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他下意识地开口,想说“十三对你一片真心”,你此刻竟只想着与旁人和离?
可话未出口,那夜的荒唐事霎时撞入脑海——她潋滟的眼波,微烫的呼吸,还有那抵死缠绵的温度……
所有的话语瞬间堵在喉间,涩得发疼。
他猛地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下颌线绷得极紧,侧脸冷硬如冰雕。
“四爷,”苏姝姝却不允许他回避,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是你说的,若有需求,可向你寻求帮助。若兰别无他求,唯此一心愿。
你若能帮,我感念不尽;若不能,或觉为难,也请不要轻易许下诺言。”
她看着他的侧影,心中确实疑惑。
如今八爷与他势同水火,扳倒八爷党羽正是他夙愿,助她脱离八爷府,对他而言不过顺势而为,甚至是一步妙棋,为何他此刻却露出这般……近乎抗拒的神情?
胤禛倏地转回头,目光如电,直刺她眼底,试图从那片清亮里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
“你难道……对十三弟,就毫无情义可言吗?”
这句话问得又快又沉,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啊?”苏姝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一愣。
她对十三阿哥胤祥?
那不过是她为了龙气所以才和他有过几次亲密,于她而言,是个认识且好用的工具。
但这种想法怎么能宣之于口?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游移开去,掠过那株老梅树,落在地上皑皑的白雪上,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心虚。
胤禛见她如此反应,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瞬间沉底,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果然!她心里真的没有十三!
那之前的种种……
他冷哼一声,再无言语,猛地一甩袖袍,转身便要离去。
大氅扬起一片雪沫,带着果决的冷意。
可下一瞬,他只觉衣角一紧,一股不小的力道猛地从身后传来!
胤禛毫无防备,被拽得一个趔趄,慌忙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里失了仪态。
他又是惊愕又是恼怒,霍然回头,对上的却是苏姝姝紧紧攥着他玄色氅衣一角的手。
他面沉如水,冷声呵斥:“松开!”
苏姝姝却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雪光太亮晃了眼,或许是炉火太暖生了痴,见他这般冷言冷语,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竟冒了上来。
非但不松手,反而就着他衣角的力道,顺势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她这一起身,胤禛立刻感到下摆一沉,整件大氅都被往下拉扯。
他唯恐她用力过猛将他的衣服拽下,更怕她因此摔倒,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极快地抬手,一把精准地攥住了她那只惹事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