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那冰冷而充满威胁的询问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块,在客栈死寂的空气里激起圈圈涟漪后,终究还是沉了下去。九方并未现身,只是隔着楼板,用一种平淡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以“途经此地,采药歇脚”为由,将来者——显然是净妖盟的爪牙——暂时打发走了。没有爆发直接的冲突,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对方既然已经找上门,便绝不会善罢甘休,更深的试探乃至直接的攻击,随时可能降临。
客栈重新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寂,比之前更甚,仿佛连灰尘坠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老者掌柜在楼下再无动静,仿佛已经化作了一尊石雕。
林泉回到自己那间阴冷潮湿的房间,木板钉死的窗户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只有门缝下透入的、来自走廊的一线微弱灯火,勾勒出室内家具扭曲诡异的轮廓。他没有点灯,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左臂上的阴影臂环传来稳定的凉意,帮助他平复着因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呼吸。
胸口的“蕴生玦”持续散发着温和的暖流,滋养着他疲惫的身心,也让他对周遭环境中那些异常的能量残留更加敏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地板深处,那股被强行净化后留下的、充满怨念与死寂的污秽能量,如同沉睡的沼泽,偶尔会冒出一两个冰冷的气泡。也能“感觉”到客栈之外,那些如同幽灵般徘徊不去的监视视线,带着“净化”力量的冰冷锋芒,若有若无地扫过这栋建筑。
然而,除了这些,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随着夜色渐深,万籁俱寂,连镇外山林中偶尔传来的夜枭啼鸣都彻底消失,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捂住了口鼻。在这种极致的寂静中,林泉的感知被放大了。
起初,只是些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窸窣声,像是老鼠在夹层里跑动,又像是风吹过腐朽木板的缝隙。但很快,这些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并且……开始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那不是物理层面的声音。
它们直接作用于他的精神,作用于他血脉深处那与“界限”共鸣的部分。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冷的触须,绕过耳膜,直接搔刮着他的灵魂。那是……低语。
无数个声音交织在一起,混乱、模糊、充满了痛苦、不甘、恐惧与……一丝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祈求。他听不清具体的词句,只能捕捉到那些声音中蕴含的极端情绪碎片:
“……痛……好痛……”
“……为什么……要净化我们……”
“……家……回不去了……”
“……救……救命……”
“……门……错了……都错了……”
“……他们……在挖……在挖……”
这些精神层面的低语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林泉的意识。它们似乎来源于四面八方——脚下的怨念残渣、墙壁中浸透的恐惧、甚至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焦糊血腥气,都成了这些亡魂残响的载体!这座客栈,乃至整个灰岩镇,根本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坟场之上!而这些“低语”,便是那些被净妖盟在此地处决或“净化”掉的、非人存在的最后哀鸣!
林泉的脸色变得苍白,额角渗出冷汗。他紧紧握住胸口的“蕴生玦”,那温和的生命力量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帮他抵御着大部分负面情绪的侵蚀,但却无法完全隔绝那无孔不入的“呼唤”。尤其是其中几个声音,似乎……格外地清晰,并且,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昆吾之墟!
就在林泉被这亡魂的低语搅得心神不宁,几乎要难以承受之时,异变再生!
他左手中一直紧握着的、那块冰冷的“界契石”,毫无征兆地,突然变得滚烫!并非物理上的高温,而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灼热感!与此同时,他空荡的右肩断口处,那被“蕴生玦”温养着的、属于“寂灭之力”残留的印记,也仿佛被引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
林泉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界契石。只见石板上那个繁复的立体图案,此刻正散发出微弱却稳定的乳白色光芒,尤其是中心那几个代表“契约”与“门扉”的节点,光芒尤为凝聚。这光芒并不刺眼,却仿佛拥有穿透灵魂的力量。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在这乳白色光芒的映照下,他眼前房间的景物,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墙壁、地板、家具的实体仿佛变得透明、虚化,如同水中的倒影般荡漾起来。而在这些实体的“后面”,他看到了……另一种景象!
依旧是这个房间,但更加破败,墙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仿佛被利爪撕裂般的痕迹,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骨骼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绝望气息。而在房间的中央,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女性身影!
她穿着一件样式古朴、早已破损不堪的长裙,长发凌乱,面容看不真切,但林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与自己同源、却更加纯粹、更加古老的“守门人”血脉气息!以及……那股浓烈到极致的不甘、守护的执念,以及……一丝指向远方的、微弱的希望之光!
那女性身影似乎也察觉到了林泉的存在,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正是昆吾之墟的所在!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林泉听不到声音,却通过血脉的共鸣与界契石的光芒,读懂了她传递的最后一个意念碎片:
“……阻止……他们……”
“……钥匙……不能……落入……”
“……墟……醒了……”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乳白色的光芒从界契石上褪去,房间恢复了原状,依旧是那破败、积满灰尘的样子。亡魂的低语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暂时平息了下去。
林泉却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左手紧紧攥着依旧残留着一丝温热的界契石,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胸腔。
那个女性身影……是谁?是某一代陨落在此的“守门人”吗?她留下的残影和意念,是在警告他? “钥匙”指的是什么?是他自己,还是另有所指? “墟醒了”……难道昆吾之墟里被封印的,就是“墟”?或者说,是比“墟”更加古老、更加恐怖的存在?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般塞满了他的脑海。
然而,没等他细细梳理,一股强烈至极的、冰冷刺骨的危机感,如同无数根钢针,猛地刺向他全身的感知!
不是来自楼下的净妖盟,也不是来自地底的怨念残渣!
而是来自……窗外!来自那片被木板钉死的、通往客栈后院的窗户!
他猛地扭头,只见那木板缝隙之间,不知何时,竟然渗透进来一缕缕极其稀薄、却带着实质般恶意的……暗紫色雾气!那雾气与后院“归墟之扉”的气息同源,却更加灵动,更加……具有侵略性!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在房间里缓缓蔓延,所过之处,连空间都似乎微微扭曲,散发出冰冷的死寂。其中一缕雾气,更是如同发现了猎物一般,径直朝着靠在墙边的林泉,飘荡而来!
亡魂的低语、母亲的残影、界契石的警示、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寂灭之雾!
林泉的瞳孔骤然收缩。
净妖盟打开的,到底是什么?“墟”……真的醒了吗?!
而此刻,他独自一人,被困在这诡异的房间内,面对这无声无息渗透进来的死亡触须。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