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周淮那间简陋小屋的影子拉得老长。屋内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透过狭小的窗户,勉强勾勒出他静坐于石床上的轮廓。
左肩的伤势在宗门提供的上好丹药作用下,已好了七七八八,但经脉间残留的隐痛,以及过度催谷灵力带来的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然而,这些肉身上的不适,远不及识海中那份新添的空虚来得刻骨铭心。
与韩立一战,他再次动用了“心念”。虽较之对抗王猛时更为精妙、间接,更像是一种战术上的欺骗与引导,但付出的代价却并未减轻。那段关于幼年迷失深山、最终凭借自身力量走出的记忆,代表着恐惧、无助、坚持与最终战胜自我的狂喜,如今只剩下一个干瘪的框架,所有鲜活的情绪与细节都被剥离,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他内视着识海,那里又一块记忆琉璃变得黯淡无光,与代表张大石友情的那块布满裂痕的琉璃遥相呼应,无声地诉说着“胜利”的残酷代价。
决赛。
这个词汇本身,就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能够跻身决赛,无论最终胜负,他都已创造了青玄宗外门近数十年来最大的奇迹——一个杂役出身、灵根劣等的弟子,一路披荆斩棘,站到了最终决战的舞台上。这足以让无数人瞠目结舌,也足以让他获得远超从前的关注与资源。
但周淮心中,却没有多少欣喜。
因为他决赛的对手,是赵莽。
那个被誉为外门第一天才,身具异灵根,修为已达炼气九层巅峰,气息深不可测的赵莽。与王猛的刚猛、韩立的迅疾不同,赵莽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全方位的、令人绝望的强大。他仿佛没有任何短板,力量、速度、灵力、术法、战斗意识,都达到了外门弟子所能企及的顶峰。
面对这样的对手,自己还有胜算吗?
白日里,林清瑶那清冷中带着凝重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回响:
“赵莽,力大无穷,防御惊人,且战斗经验丰富,非王猛、韩立可比。他修炼的《熔金炼铁手》已至大成,催动时双臂如烙铁,可徒手硬接法器,更能熔金化铁,威力极其恐怖。你……切勿逞强。”
“若遇不可力敌之敌,当如何?”当时他如是问。
林清瑶沉默片刻,那双清澈的眸子凝视着他,给出了一个理智到近乎残酷的回答:“保全自身,方有来日。有时,认输并非耻辱。”
认输……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周淮的心间。
为了走到这一步,他付出了多少?灵根受损引气失败的绝望,杂役区的艰辛隐忍,孙浒的步步紧逼,玄镜真人那莫测的注视,还有……那一次次以珍贵记忆为代价换来的惨胜。
认输?在距离筑基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认输?
他不甘心。
可是,不认输,又能如何?
与赵莽硬拼?那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己的《庚金剑气》能否破开对方的防御都是未知之数,而对方的《熔金炼铁手》,恐怕只需一击,就能让自己彻底失去战斗力,甚至……殒命。
再次动用“心念”?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识海中那几块黯淡的琉璃便齐齐发出无声的哀鸣。对付韩立,已是兵行险着,付出的代价触及了自身重要的成长记忆。若是对付实力远超韩立的赵莽,需要动用何等强度的“心念”?届时,付出的代价又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关乎林清瑶的记忆?或是关乎修行的关键感悟?还是……更加无法承受的东西?
他不敢想象。
实力的绝对差距,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眼前。理智告诉他,林清瑶的建议是正确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他如今展现出的潜力与实力,即便只得亚军,所能获得的资源也远超普通外门弟子,筑基并非遥不可及。何必为了那渺茫的冠军希望,去赌上一切,包括可能彻底迷失自我的未来?
小屋内的光线愈发昏暗,几乎完全被夜色吞噬。
周淮依旧保持着静坐的姿势,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内心的挣扎如同两头凶兽,在无声地撕咬。
一边是理智的权衡,对未知代价的恐惧,以及对“认输”这条相对安全道路的认同。
另一边,是内心深处那股不屈的火焰,是对改变命运、攀登更高峰的渴望,是对所有轻视与压迫的无声反抗,更是对那冥冥中“欺天”之路的不甘放弃!
他想起在杂役房破败的硬板床上,那个不甘的念头如何滋生;想起胖执事谄媚转达“仙长垂青”时,那份荒谬与狂喜;想起一次次在众人不看好的目光下,凭借诡异身法和那危险的力量,一步步走到这里……
若在此刻低头,之前的坚持与付出,又算什么?
“认输并非耻辱……”他低声重复着林清瑶的话,眼神却渐渐变得复杂。
对于有些人而言,或许不是。
但对于他周淮,对于这条以“欺天”为名、以记忆为薪柴的道路,认输,或许就是一种对自身之道的背叛。
夜色渐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丝熟悉的清冷气息。
周淮心神微动,起身打开了房门。
月光下,林清瑶俏生生地立在院中,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宛如月下仙子。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看到周淮开门,微微颔首。
“师姐?”周淮有些意外。
“听闻你伤势未愈,备了些稳固气血的丹药和清心莲子羹。”林清瑶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多了几许难以言喻的柔和。她将食盒递了过来。
周淮接过食盒,触手微温,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暖流。“多谢师姐挂念。”
林清瑶看着他,月光勾勒出他略显苍白和疲惫的侧脸,以及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依旧明亮却带着沉重心事的眼眸。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明日之战,量力而行。赵莽之强,非虚传。保全自身,未来方长。”
她又重复了白日的劝诫,但这一次,语气中少了几分清冷的理智,多了几分真切的担忧。
周淮能感受到这份关切,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像白日那样直接回应。
两人站在月色笼罩的小院里,一时无言。只有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虫鸣。
过了许久,周淮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师姐,你说……若明知不可为,是否便不该为?”
林清瑶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看着周淮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仿佛要看进他的心底。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愚勇,亦是……执着。”她缓缓说道,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是愚是智,是执着是坚持,存乎一心。但无论如何选择,需得自己承担后果,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周淮的心上。
送走林清瑶,周淮回到屋内,打开食盒。里面是几瓶品相极佳的疗伤丹药和一碗犹带温热的莲子羹。他慢慢地吃着那清甜微苦的羹汤,感受着药力在体内化开,滋养着受损的经脉。
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林清瑶最后的话语,以及白日里她那句“认输并非耻辱”。
理智与情感,安全与冒险,现实与野心,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清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仰望夜空,繁星点点,银河浩瀚。在这无垠的宇宙面前,个人的挣扎与抉择,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真实而沉重。
赵莽的身影,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心头。
玄镜真人莫测的目光,如同暗影般萦绕不散。
识海中黯淡的记忆琉璃,无声地警示着前路的危险。
认输,或许能保全现有的一切,安稳筑基,徐徐图之。
但那样,他真的能“无怨无悔”吗?
那个在深渊中发出蝼蚁之念,不甘命运摆布的周淮,是否会就此沉寂?
不。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眼神在挣扎与迷茫中,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坚定。
月光下,他的脸庞棱角分明,那双眸子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重新点燃。
他看着那轮清冷的明月,如同看着明日决赛的擂台,心中那个危险的念头,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猛兽,再次抬头,并且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疯狂。
“真的……只能认输吗?”
“还是说……可以再‘骗’一次?”
“一次……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