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疑也没有要在街头给她解释的意思,牵着她继续往前。
即使没有宵禁,南门此时也已经关闭。
两人的手依旧一路牵着,互相借力,轻轻松松踏足墙头,又悠悠然掠出城外。
这次珠珠是真心欣赏谢不疑的功夫了。
而且两人执手交握之下,她还感觉到了对方体内源源不绝的内息,是如此地熟悉。
“你练的也是我们八万春的逍遥游!”
这是他们岛上人人都学的武功,共有九重。
前六重在岛上义学学堂和出海舰队中皆可以学,后三重则是徐家人方可得授。
但这武功乃是当初徐家先祖东渡出海时,观沧海飞鸟有感,又结合道法及家传武功所创,越到后面越难。
这近千年的时间,徐家学到第八重的寥寥无几,第九重的大成之境更只剩传说。
珠珠本以为自己的第八重逍遥游已可以独步天下,不曾想谢不疑这个在深宫中长大的王爷,似乎与自己旗鼓相当。
“不对啊,白萼夫人虽然出身八万春,可以学前六重,但后三重心法,却只有徐家人才知道。”
“姑姑教给你的?”
珠珠想起今日在宫中与徐皇后的谈话,可以感觉到虽然徐皇后对谢不疑印象不错,也有几分香火情。
但这点好感,完全不足以她将谢不疑视如己出,指点他徐家秘技。
更别说徐皇后自己的武功差得可以,呼吸、步伐都比岛上婢女稍微好些,完全称不上什么武学大家。
哪里能指点出谢不疑这般身手?
想不明白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她现在算是知道,为何谢不疑说自己与他相识日短,还需多了解他一些了。
本以为是清风朗月的美人,命运捉弄下,失了皇位,在叔父的猜忌与旁人审视中长大,只能谨小慎微、处处谦让。
但其实小可怜、大美人背后,藏着无数秘密。
珠珠对着少年在月光下越发出尘的脸频频侧目,心下千回百转。
这可真是……
太好了!
清纯如水的美人固然让她心动。
但雾里看花、神秘莫测的美少年,岂不是相处起来更有趣味。
这种以为自己捡到的是颗坠手金子,结果剥开发现,里面还藏着光滑内蕴的无价宝珠,赚了赚了。
珠珠心绪起起伏伏间,两人已一路穿山越岭,到了一片林木绵延的陵园。
守陵的太监们正在打瞌睡,两人携手掠过岗哨之时,连片叶子都没有惊动。
晚风习习,偶尔几声啁啁啾啾的鸟鸣,守陵人浑不知已有外人入园。
珠珠这些日子对昭朝礼制早已烂熟于心,尤其皇室谢家相关。
南山十二陵,多以照壁、神道、寝殿、阙坊及陵墓主体构成,这些建筑按由南至北次序排列,大小、雕刻乃至碑文均有规制。
此时哪怕夜色沉沉,两人又急速飞掠,她仍一眼看出前去的方向并非帝陵,而是妃子墓。
想到在谢不疑出宫前便病逝的母亲白萼,珠珠心下有了猜测。
而这个猜测,在两人终于停下时,得到了印证。
站在一面刻着“永庇陵域”“淑德流芳”字样的石壁前,谢不疑突然松开了两人握了一路的手。
欸?
珠珠下意识去抓他掌心,被他温和又坚定地摇头制止了。
“这是今日的第二题。”
等珠珠依言停下动作,他才继续往下说。
“我母亲在我十岁那年去世,死前却始终不肯让我守在她床前。”
“她唯一给我的遗言,是她咽气之前,绝不见我。”
珠珠听到这话,心跳都停了一拍。
这实在是她难以想象的事情。
不止是谢不疑对她说的话,还有话中透露出来的、埋藏在岁月遗迹中母子隔阂。
什么样的母亲,会这么残忍地对待自己年仅十岁、相依为命的儿子?
在八万春所有人的爱护与宠溺中长大的珠珠,竭力试着代入了一下那位命途多舛的白美人,却不得其法。
强烈的震惊让她只能小小声地啊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一脸平静的谢不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谢不疑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继续往下说。
“但我不怪她。我知道她只是太害怕了。”
“因为我身上确实有些古怪,越是亲近的人,越应该害怕的古怪。”
他说到此处,突然像那次在公主府的密室中一般,笑了起来。
但如果说当时的眉眼弯弯,俏皮柔软,是如小动物般可爱。
现在站在陵墓前的谢不疑,则透出了一股诡异莫名的艳丽。
好像索命的美艳男鬼哦……
就,怪好看的。
珠珠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发现谢不疑似嘲似悲的笑,一下僵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好像瞪了她一眼?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算了,你当时在公主府不是问过我,为何我会知道这么多秘密吗?”
“因为我擅长读人心,所有阴暗的、疯狂的、恶毒的,连至亲之人都不可让对方知道的想法,在我看来都像白纸上的墨迹。”
“无可掩藏。”
“我比人们自己,更了解他们的卑劣、妒忌和软弱,我是藏在他们心底的暗鬼。”
“我娘小时候总以为我是撞了邪……当然,或许就是撞了邪。”
“她不敢让奶娘宫人照顾我,只能亲力亲为,负责我的一切。”
“但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凌迟。”
“虽然那时候我还小,常常不明白,为什么我兴冲冲地爬树,摘来了她想吃的海棠果,她会气得把果子摔烂。”
“但如今,我却能体谅她那种被人无时无刻窥探,无法保留丝毫隐秘的绝望。”
“她彻底不肯见我是在我八岁那年……因为,我问她既然这么恨先帝,恨我,为什么不抛下一切,回八万春?”
“我以为这是为她好。我觉得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会成为她的拖累,她属于她自己,她还年轻,她可以活得更好一些。我有办法让她逃走……”
“人一旦掌握了所有人的秘密,就很容易会拥有权力……八岁的我已经很擅长用这个能力,让我们母子活得好一些了。”
“那一天,听到了她最后一句心音,是……”
谢不疑垂下眼,往后一退,站在了石碑后的草木阴翳中。
珠珠想跟过去,被谢不疑出声制止了。
“她说,即使生下的是个可怕的怪物,她依然没办法放弃爱我。”
“可哪怕她爱我,也依然控制不住,恨我是个怪物。”
此时谢不疑站在石碑后侧,离珠珠有三丈多远。
即使凭她的目力,也无法分辨对方的表情。
他声音一如始终,都是平静的。
像在叙述一桩与他无关的故事。
但很奇异地,珠珠就是觉得自己听到了他的哭声。
那个八岁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十岁后彻底失去母亲的孩子。
在这片陵园内,久久地、无声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