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臣武将的默认中，二圣临朝已是板上钉钉。
但除了曾与牙牙共事过的陈坚、文和，大部分人最初都只将皇后当朝堂吉祥物。
那些知晓内情的前朝旧臣，甚至在夜间与妻子戏言，皇后或许都听不明白那些骈文条陈（注1）。
毕竟顾家小女儿幼时所受教养，不管从哪个版本，都十分不合格。
按顾家明面上的说法，她自小在前朝太平庵中修身养性、调养身体。
那在她未出阁的十几年里，读的不过是些浅显经文，谈不上政治素养。
若是按坊间流传的，她自小被掳走成了千红门弟子。
那就更糟。
毕竟，谁不知道千红门的弟子个顶个的没文化？
这样的江湖女子，就算刀再厉害、毒再让人心颤，在政坛上也不过是懵懂幼儿，糊弄糊弄就行了。
文和等人看出了这些同僚恭敬之下的轻视，也不急着辩驳。
等到皇后上了朝，这些人自能领会他们当初的震撼。
在这样的各怀心思中，牙牙第一次上朝的日子到了。
十六名内侍抬着龙凤双辇，在大德殿后的廊阶前停下，两旁是跪迎的百官与侍卫。
萧觉先下轿，没让内侍动手，自己转身扶着牙牙落地，温声让众人起身。
但下一刻并不是如同平日一样，直接进殿议事，而是牵着略带困意的皇后，在内侍和宫人们的簇拥中，一齐走进侧殿。
啊？
臣属们有些懵，不明白为何二圣如此作为。
但很快他们就有了猜测。
因为那些早就站在侧殿前的宫人们，立刻提着食盒纷纷跟进了侧殿。
这是……让他们等帝后用餐后再议事的意思？
平素陛下可是饿着肚子和他们谈完事，才去用餐的。
这也是君臣共苦的意思，现在媳妇一起上班，就自己开起小灶啦？
大臣们刚冒出这个念头，萧觉就从侧殿出来，指了指议事大殿，示意他们先开始议事。
一点小怨气滋地一声，在陛下的率先入殿下消失了。
皇后用餐时，最先出班奏事的，是廷尉李宗禄。
他与李轨同出陇西李氏，算是五服之内的堂兄弟。
二人同为文坛泰山，先后被唐家两代君王征召入朝，分别为内史和廷尉，偶有守望互助。
但李宗禄其人醉心文章，对政事兴趣寥寥。
他当时虽也会在朝中附和几句亲戚，但在唐子翼执政时期，算不上得势。
萧觉改朝换代后，对这些旧朝文官并未下狠手。
除了谋划刺杀朝臣、定计调西北韩兴烈平叛的李轨，是被以乱政之名罢官抄家，李家其他在朝者大多都被留任了。
这份不追究旧恨的豁达，让李宗禄等人渐渐放下了芥蒂。
天子有道，天下归心。
他们也愿意拿出看家本事，回报君王。
当然，为新帝分忧之余，也有露才扬己，谋求官途更进一步的意思。
他开口之前，先照常掉了一会儿书袋，见萧觉心情颇佳，连平日的眼神放空都没见到，反而微笑看着自己，频频点头，顿时信心大增。
他将手中的条陈递给内侍，同时朗声解释。
“陛下，如今我孟朝刚立，王法未建，朝廷上下断案定罪，尚无定律，只能依照盛朝旧律执行，其中疏漏弊病不一而足，臣请陛下下旨重新制律。”
萧觉近日虽为北境之乱颇为烦扰，但改制定律之事，此前他在朝堂上也曾在言语之中提及。
李宗禄闻音知意，连熬了数个通宵，如今终于有了初步方案，迫不及待就在朝堂上呈上。
果然，萧觉坐直了身子，先说了声好，从内侍手中取过条陈。
但他却没有马上翻开，而是对内侍低声吩咐了一句。
众臣看那内侍躬身行了一礼，出门拐到隔壁侧殿门内。
然后也不知怎么的，再转头，双眼晶亮、嘴角含笑的皇后娘娘就出现在了凤座上。
大殿上瞬间陷入了针落可闻的沉寂。
除了部分萧家亲信，前朝出身的文臣武将们个个都是满脸空白。
人人眼中写着大大的问号。
就这么被硬控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在御座上的清咳声中勉强找回神智。
“李卿所言十分有理，前朝法令不当之处颇多，不知关于制律之事，你有何想法？”
李宗禄指了指已送到牙牙和萧觉手中的贴黄，侃侃而谈。
“如今四海未靖，北方胡虏虎视眈眈，西南百夷族蠢蠢欲动，各地仍有小股山匪叛军未平。既是乱世，自然该要用重典，臣请严政！”
萧觉的笑意未改，但眼一下就冷了。
他身边的牙牙没有回头，伸手摸了摸丈夫袖子下紧握的拳头，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萧觉眼底的冷沉，被妻子的小动作瞬间安抚，重新平静下来。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听着李宗禄高谈阔论，论述着严刑重法对孟朝的价值与紧迫。
直到他口干舌燥停下，萧觉才点了点头，环视众文臣。
“众卿家也赞同使用严政？”
前朝旧臣大多出声附和，同意李宗禄的说法。
他们都是从盛朝走过来，经历了反民暴乱之苦，总觉是盛朝法律还不够严苛，才让那些反民能够起事。
现在有机会趁着新朝立法，改了这个弊端，他们自觉十分有理。
文若等熟悉萧觉的新朝文臣知道萧觉脾性，猜他必对严政的提议不满。
但看了看坐在萧觉身边的牙牙，没有出这个头。
今日既是皇后初次听政，说不定是娘娘立威的机会。
若是皇后不提，他们再登场，和李宗禄这老古董辩驳一番也不迟。
文若的猜测没错，在前朝旧臣们附和之后，一道软糯甜美的女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明明声量不大，但字字清晰，从大臣们的耳朵一路钻进去，跟钉子似的，扎进他们的脑子里。
“盛朝严刑酷法害民多年，罪名共有一千八百三十七条，条流苛密，烦而不要。（注2）”
“各州县的这些年的邸报里复核刑案，有不少都是百姓一时不慎犯的法。”
“我当初自兖州一路过青、徐、扬州，救下的流民有不少因小事得咎，家破人亡，最后反了盛朝。”
“在座都是从盛末走过来的老人，盛律二十五篇谁又敢说自己没犯过其中法条？若犯法是习以为常之事，谈何敬畏律法，又谈何国泰民安？”
女子语气不疾不徐，声音如莺如燕，极为悦耳。
但这话却是让那些刚刚附和要严政的臣子们脑门嗡嗡作响。
一半是因为她声带内力，重点照顾了一番这些自以为是让她夫君不开心的家伙。
另一半，则是完全没料到皇后对前朝律令竟然熟悉至此，一番话说得人哑口无言，难以辩驳。
不是，正常人谁会去背盛律啊？
将近两千条，看都得看个三年五载吧？
就算是长安令丞，也都是在判罚百姓的时候，才搬那大部头律令出来对照判例吧？
这皇后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