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撞破水面的瞬间,我听见陈砚的手指收紧,扯住了我的衣角。河水涌上来,却没有灌进喉咙。我还能呼吸,像是被什么罩住了。
我睁开眼,怀里还抱着陈砚。他的身体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一点轮廓。头顶有光,不是从上面来的,是从底下。我低头看,脚踩着一块透明平台,下面是黑河泥,再往下,是一整片发蓝的建筑群。
我们没沉下去,是被接住了。
我慢慢放下陈砚,他靠着一根竖立的玻璃柱坐着,胸口那点蓝光微弱地闪了一下。我没动,先看四周。这地方像个倒扣的碗,全由玻璃和金属拼成,墙上有脉动的纹路,像血管在跳。几十条粗管子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扎进河床,另一头连着中央一个巨大的球体结构,像一颗心脏。
那些管子表面裹着胶质层,会微微收缩,像在输送什么东西。
我站起身,风衣湿透贴在身上,相机还在内袋里。我掏出来检查,镜头没碎,但胶卷卡住了,倒带轮空转。我用力拍了两下,它忽然自己启动,吐出一张相纸。我接住一看,是红的,整张都是血一样的颜色。
我把它塞回口袋,往前走了一步。
脚下传来震动。一根离我最近的管子轻轻抽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盯着它,太阳穴突然疼起来,眼前一黑。
画面来了。
一间白得发亮的房间,灯光照在金属台上。一个女人穿着酒红色裙子,头发挽起,脸上全是汗。她双手正从一个透明舱里抱出一个婴儿。婴儿浑身湿滑,脐带还连着营养液管。女人哭着亲它的脸,嘴里说着:“念念,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镜头拉远。
那个婴儿的脐带,另一端连着的,是一个穿深灰风衣的女人——是我。
我站在操作台旁边,睁着眼,不动,也不说话。我的手垂在身侧,左耳三枚银环闪着冷光。我是活的,又像不是。
画面断了。
我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冷汗顺着脖子流下来。那不是回忆,是发生过的事。我不是生出来的,是从那个舱里被“接出来”的。林晚不是选中我,她是把我造出来,然后把自己的东西塞进去。
我又往前走,靠近那根刚才抽动的管子。我伸手碰它。
它温的,表面有细小的颗粒在滚动,像皮肤下的虫子。
我咬牙,用力按上去。
更多的画面冲进来。
七个培养槽并排立着,每个里面都漂着一个胚胎。标签上写着编号。一号到六号,心跳曲线陆续变平。只有七号,心率稳定上升。画面切换,医生剪断脐带,护士递来襁褓。林晚接过孩子,贴在胸口,笑出了眼泪。
屏幕打出一行字:“第七号容器,母体锚定完成。”
我松手,喘气。膝盖发软,但我没倒。我明白了。我不是失败品,我是唯一活下来的。前面六个,都死了。或者,没死成。
我转身看向宫殿深处。
那里有一座高台,上面吊着东西。
我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跳上。高台是水晶做的,透明支架从穹顶垂下,挂着七具尸体。
她们全都穿着我的风衣,左耳戴着三枚银环。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脸圆,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中间几个年龄递增,有学生模样的,有拿着相机的,还有一个穿警服的,胸前别着证件。最年长的那个,和我现在一样大,风衣领口磨了边,右手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
她们都被处理过,皮肤完整,没有腐烂。像是被精心保存下来,挂在这里展示。
这是之前的我。
不是幻觉,不是投影。是实体。她们拒绝成为母体,所以被回收了。她们醒过来,意识到不对,想要逃,最后被杀了,做成标本。
我抬头看,每一具尸体下方都有一个小铭牌。我看不清字,走近了些。
第一具写着:“第一次觉醒,拒绝融合,终止生命。”
第二具:“第二次重启,记忆清除失败,执行回收。”
……
第六具:“第六次尝试,情感系统紊乱,判定为不稳定,剔除。”
第七个位置是空的。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我还站着,还能动。我还没被挂上去。
可我已经走到这里了。
我绕过高台,发现地面刻着一圈字,嵌在玻璃里:
“每一次拒绝,都是重生的序曲。”
我蹲下来,手指划过那行字。冰凉。
这不是惩罚。这是设计好的流程。逃,醒,反抗,失败——然后变成墙上的一具。她们的存在不是为了警告我,是为了证明这个系统有效。六次失败,换来第七次成功。
而我,正在变成那个“成功”。
我站起来,走向中央那个球体结构。它比其他部分更暗,表面布满接口,像大脑的沟回。十几根主脐带从它延伸出来,扎进河底。它是核心,是源头。
我伸手摸它。
掌心刚碰到表面,整个宫殿震动了一下。那些管子里的液体开始加速流动,蓝光变得更亮。我的脑袋又疼了,但这次不是闪回,是有人在往里塞东西。
声音来了。
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镜心,你回来了。”
是林晚的声音。平稳,温柔,像哄小孩睡觉。
“你每次跑,我都等你回来。你记得吗?第一次你醒来,说不想当妈妈,我就把你送回去睡了。第二次你说你要自由,我就把你的记忆洗掉重来。第三次……第四次……你试了六次,每一次我都陪你重新开始。”
我捂住头,想往后退,但脚像钉住了。
“现在,你是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前面那些姐姐们替你试过了,所有的错路都走完了。你只要点头,就能结束这一切。”
我张嘴,想骂她,却发不出声。
“你看她们,都安静地睡着。你也会很舒服的。你不用再痛,不用再怕,不用再一个人找答案。妈妈在这里,一直都在。”
我猛地甩头,咬破嘴唇。血腥味让我清醒了一瞬。
我不是来找答案的。
我是来确认真相的。
我还有相机。
我掏出相机,对准那颗球体,按下快门。
闪光灯亮了。
球体表面出现裂痕,像是被烫了一下。里面的蓝光闪烁不定,像信号中断。林晚的声音卡住了,停了一秒。
有效。
我立刻换胶卷。手指抖,装不上。我用牙咬开新胶卷包装,塞进去,拉到底。
我再次举起相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我回头。
陈砚坐直了身子。他的脸几乎透明,能看到下面的骨骼轮廓。他抬起手,指向球体上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里的水晶支架上,原本挂着七具尸体。现在,第六具的绳索松了,尸体缓缓下滑,肩膀脱臼,头歪向一边。
她的左手垂下来,指尖滴着水。
一滴,落在我的鞋面上。
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