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工作坊的成功,像一场温润的春雨,让“古丽之家”这片小小的土壤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送走那五位带着不舍与憧憬的学员后,小院并未恢复以往的静谧,反而多了一种持续涌动的能量。学员们在网络上的分享、他们回到各自生活后发来的反馈与继续探索的作品图片,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将“古丽之家”的理念散播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们陆续收到了更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咨询和申请,甚至有国际友人通过巴黎展览的渠道发来邮件,询问参与的可能性。
这种影响力的扩散让我们欣慰,但也带来了“成长中的烦恼”。我和阿娜尔古丽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处理邮件、筛选学员、规划下一期工作坊的改进方案。我们像两个突然被推上快车道的骑手,努力保持着平衡,既要维持小院日常的创作节奏,又要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甜蜜的负担。
然而,就在我们忙于梳理内部增长的脉络时,一阵来自远方的“风雷”,打破了这种忙碌而充实的平静。这风雷,并非源于巴黎那样的国际舞台,而是来自我们曾经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地方——帕米尔高原。
一个深夜,我的手机急促地响起,屏幕上显示着艾山的名字。这么晚来电,一定有急事。我心头一紧,连忙接通。
“陆航哥,”艾山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背景有呼呼的风声,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焦虑和疲惫,“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这边,出了点状况。”
“别急,慢慢说,怎么了?”我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是……是关于阿迪力,还有……一笔订单的事。”
艾山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原来,帕米尔传习点自从上次按照我们建议的模式,与那家注重文化故事的经销商成功合作后,名声在特定的圈子里渐渐传开。不久前,另一家规模更大、背景也更复杂的文化公司找到了他们。这家公司开出的条件极其诱人:一份长期、包销的巨额合同,承诺将“帕米尔陶艺”包装成高端旅游纪念品和礼品,推向全国市场。但对方的要求也更为苛刻:要求款式高度统一化以提高效率,釉色必须符合他们提供的“流行色卡”,并且希望在产品叙事中,弱化具体的民族和文化背景,强调更泛化的“高原秘境”、“原生态”概念,以迎合更广泛的消费者。
这个提议在传习点内部引发了激烈的争论。艾山作为更年长、更注重实际收益的负责人,倾向于接受。他认为这是让传习点快速稳定下来、让所有参与者获得坚实经济保障的绝佳机会,错过可能不会再有了。而阿迪力则坚决反对,他认为这种要求是对帕米尔陶艺灵魂的阉割,放弃独特的文化标识去追求批量生产,长远来看只会让传习点沦为失去个性的加工厂,重蹈我们曾经警惕的覆辙。其他的年轻学徒们则分成两派,争执不下,传习点原本和谐的氛围变得紧张,甚至影响了日常的制作。
“陆航哥,”艾山的声音带着苦恼,“我知道阿迪力说得有道理,可是……眼看着这么大一笔钱,能让大伙儿的日子立马好起来,我……我实在狠不下心拒绝。而且对方催得紧,说如果我们不接,他们可以很容易找到别的替代者。我现在是两头难做,传习点都快停摆了。”
挂了电话,我心情沉重。窗外,喀什的夜寂静无声,但我的脑海里却仿佛听到了帕米尔高原上那场激烈的争论风声。这个问题,何其熟悉!它几乎是我们在不同阶段、以不同形式一再面对的核心矛盾的翻版:生存与发展,坚守与妥协,文化的纯粹性与市场的扩张性。
我立刻把阿娜尔古丽叫醒,将情况告诉了她。她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披着外衣,走到院子里,望着夜空下古城黝黑的轮廓。
“该来的,总会来。”良久,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意外,只有深深的思索,“我们能护着他们一时,护不了一世。帕米尔传习点,终究要学着自己走路,自己面对这些风浪。”
“但我们不能不管。”我走到她身边,“艾山的犹豫,阿迪力的坚持,都有他们的道理。我们需要帮他们,但不是替他们做决定,而是帮他们看清不同选择背后的长远图景。”
我们意识到,这不再是一次简单的远程指导,而是需要对帕米尔传习点进行一次“治理结构”和“发展理念”的深度介入。第二天,我们三人(包括晓月)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我们没有急于给出“接受”或“拒绝”的答案,而是决定采取一系列行动:
首先,由阿娜尔古丽主动联系那家文化公司,以“古丽之家”顾问的身份,要求对方提供更详细的合作方案,特别是关于品质控制标准、利润分配模式、以及品牌使用权限的细节。我们需要摸清对方的真实意图和底线。
其次,我和晓月连夜整理资料,制作了一份简洁明了的分析报告,用图表和案例对比,直观展示“长期包销-标准化”模式与“小众定制-文化深耕”模式在短期收益、长期品牌价值、团队成长空间等方面的潜在利弊。我们不想空谈理想,而是用尽可能客观的数据和推演来说话。
最重要的是,我们决定亲自去一趟帕米尔。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探望,而是一次带着明确目标的“现场辅导”。我们要组织传习点的所有成员,开一次坦诚的、深入的会议,引导他们不是站在对立面争吵,而是共同面对问题,寻找最大限度凝聚共识的解决方案。
几天后,我们再次踏上了前往帕米尔的路。高原的春天来得晚,沿途的山巅依旧覆盖着皑皑白雪,但山谷间已有零星的绿意点缀。路途的颠簸和缺氧的不适,此刻都化为了我们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到达传习点时,气氛明显有些凝滞。艾山迎出来,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和藏不住的疲惫。阿迪力和其他学徒们看到我们,眼神复杂,有期待,有委屈,也有不安。那座简陋的院子,曾经充满了学习和创作的热情,此刻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着。
我们没有寒暄,直接步入了正题。在那间兼作工作室和客厅的土坯房里,我们召集了所有人。阿娜尔古丽将电脑连接上便携投影仪,首先展示了那家文化公司的合作方案细节,逐条分析其潜在的风险和诱惑。我则展示了我们制作的分析报告,用尽可能朴实的语言,讲解两种路径可能导向的未来。
会议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起初,争论依旧激烈,艾山和阿迪力各执一词。但我们引导他们跳出“非此即彼”的思维,开始探讨是否存在第三条路:比如,是否可以与对方谈判,保留一部分体现核心文化价值的自主创作空间?是否可以在保证基本订单的同时,鼓励学徒们继续个人的艺术探索?甚至,是否可以利用这笔订单带来的稳定收入,反哺传习点在材料研究、设计创新上的投入?
慢慢地,讨论的氛围开始变化。从对抗走向了共建。年轻的学徒们也开始鼓起勇气发表看法,提出一些结合实际的折中想法。艾山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他意识到,作为负责人,他的角色不是二选一的裁判,而是寻找最大公约数的协调者。阿迪力也明白了,纯粹的理想需要现实的支撑,完全排斥市场并非明智之举。
最终,会议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共识:由艾山和阿迪力共同出面,与那家文化公司进行新一轮谈判,明确提出传习点的核心诉求(保留文化标识、部分创作自主权),并以此为基础商讨合作细节。如果对方寸步不让,则宁愿放弃。同时,传习点内部也要建立更民主的决策机制,并设立一部分资金用于支持创新实验。
会议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高原,也透过窗户,照亮了房间里每一张年轻而重新焕发出希望的脸庞。尽管问题尚未最终解决,但最危险的内部撕裂的苗头被遏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同面对挑战的团结氛围。
站在传习点的院子里,看着远处巍峨的雪山,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而纯净的空气。远方的风雷并未消散,但它不再令人恐惧。它成了帕米尔这些年轻匠人成长路上必须经历的一场洗礼。而我们的角色,也悄然从“领路人”,转变为了在一旁提供支持和智慧的“守望者”。我知道,经过这场风雨的淬炼,帕米尔传习点的根,会扎得更深,更稳。
(第七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