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多,天还黑得像泼了墨,只有东边天际线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沉的黛青色。城市还在沉睡,但一些习惯早起的、或是被生活所迫必须早起的人,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地活动。老旧的小区三号楼四单元,大部分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在浓重的夜色里晕开一小团昏黄的光。
住在401斜对门402的赵伯,是被一阵隐隐的、说不上来的怪味给弄醒的。赵伯六十出头,退休前是化工厂的工人,鼻子对气味特别敏感,还有点神经衰弱,睡眠浅。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那味道似乎更明显了些,直往鼻孔里钻。不是厕所返味,也不是垃圾馊了,是一种……甜丝丝的,又带着点刺鼻的、有点像臭鸡蛋腐败了的味道。
“唔……” 赵伯在睡梦中皱了皱鼻子,含糊地嘟囔了一声,拉起被子蒙住了头。可那味道像是能穿透棉絮,丝丝缕缕地萦绕不散。他憋了一会儿,实在闷得慌,只得把脑袋探出来,深吸了口气。这下更清楚了,那味道就在房间里,虽然不算浓烈,但确实存在,而且源头似乎就在门外。
“老婆子,老婆子?” 赵伯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身边熟睡的老伴。
“嗯……干嘛呀,天还没亮呢……” 赵婶睡得正香,不满地哼唧。
“你闻闻,什么味儿?是不是煤气漏了?” 赵伯压低声音,带着警觉。
赵婶迷迷糊糊地吸了吸鼻子,睡意消了大半:“哎?好像……是有点怪味?甜不拉几的……” 她也坐起身,仔细嗅了嗅,“不对,这味……怎么有点像煤气味?可咱家是电灶啊!”
一句话点醒了赵伯。他猛地掀开被子,也顾不得冷,趿拉着拖鞋就走到客厅,又仔细闻了闻。味道似乎从门缝那边更明显些。他心头一紧,赶紧走到自家门后,把鼻子贴近门缝。这下确定了,那甜腻中带着刺鼻的怪味,正从外面楼道里幽幽地飘进来。
“真是煤气味!” 赵伯脸色变了,退休前在工厂的安全培训瞬间在脑子里响起——煤气泄漏,遇明火会爆炸!他赶紧退回卧室,压低声音对跟出来的赵婶说:“像是从楼道里来的,味儿还不小!快,把窗户都打开一点,通风!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赵婶也慌了神,连忙去开窗户。赵伯则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家房门,只开了一条缝,探出头去。
楼道里黑乎乎的,只有尽头那盏声控灯因为年久失修,光线昏黄黯淡。那怪味在这里更浓了,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甜腻感,直冲脑门。赵伯捂着鼻子,眯起眼左右看了看。气味似乎……是从左边,401那家飘过来的?
401住的是沈月柔和她女儿。赵伯对这家邻居印象不深。沈月柔好像是在船上工作的,经常不在家,偶尔回来也是深更半夜,有时醉醺醺的,动静不小。她女儿倒是挺安静一孩子,不怎么见人,听说学习不错。这家子似乎过得不太顺,以前好像就有过忘了关火差点烧干锅的事,被楼下说过。想到这,赵伯心里咯噔一下。
他轻轻带上自家门,走到401门口。那股甜腻刺鼻的味道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几乎让人有点头晕。他屏住呼吸,侧耳贴在老旧的门板上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按理说,这个点,如果是煤气泄漏,人应该会有感觉吧?咳嗽?或者起来查看?
“沈家妹子?沈家妹子你在家吗?” 赵伯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凌晨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死一般的寂静。
赵伯心里更毛了。他加重了力道,又敲了几下:“沈月柔?开门!你家是不是煤气漏了?快开门看看!”
依旧毫无动静。只有那令人不安的甜腻气味,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渗出来。
赵伯退后一步,眉头紧锁。不对劲,很不对劲。这么浓的煤气味,里面的人不可能没察觉,除非……他不敢往下想。转身快步回到自己家,对正在焦急张望的赵婶说:“好像是401,味道很重,敲门没人应!”
“啊?那……那怎么办?不会出事了吧?” 赵婶也慌了,“要不要报警?”
“先别急,再叫叫看,说不定睡死了。” 赵伯说着,又走出门,这次他用力拍打起401的门板,砰砰作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沈月柔!开门!煤气漏了!危险!快开门!”
巨大的拍门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很快,隔壁403的门开了条缝,一个睡眼惺忪、顶着鸡窝头的年轻男人探出半个身子,一脸不耐烦:“谁啊?大半夜的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是租住在这里的快递员小刘,平时早出晚归,跟邻居不太熟。
“小刘,你快闻闻!” 赵伯赶紧说,“401好像煤气漏了!敲门没人应!”
小刘愣了一下,吸了吸鼻子,脸色也变了:“我靠!还真是煤气味!这么冲!” 他睡意全无,拉开门走了出来,也凑到401门前闻了闻,“是这家!味道就是从这儿出来的!里面人不会熏晕了吧?”
这时,楼下301的门也开了,住楼下的张师傅穿着睡衣趿拉着鞋走了上来。张师傅是附近五金店的老板,为人热心肠,也是这栋楼里的“百事通”。他被拍门声和隐约的说话声吵醒,一出来就闻到了味:“老赵?怎么回事?这什么味儿?”
“老张,你快来!” 赵伯像看到了主心骨,“401,沈月柔家,煤气味重得很!敲门没人应!怕不是出事了!”
张师傅脸色一肃,快步上来,一到401门口就皱紧了眉头:“这味儿……不对头!” 他也用力拍门,扯着嗓子喊:“沈妹子!沈月柔!听见没有?开门!我是楼下的老张!你家煤气漏了!”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那越来越明显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不断从门缝里溢出,在楼道里弥漫开来,令人心悸。
“会不会……人不在家?” 小刘猜测,但自己都不太信。这大清早的,人能去哪儿?而且这煤气味,明显是持续泄漏了一段时间积累下来的。
“不在家更麻烦!阀门没关,一直漏着,万一有点火星……” 张师傅是干五金建材的,对安全隐患格外敏感,脸都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整栋楼都危险!”
他的话让在场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老式居民楼,管道老化,一旦煤气积累到一定浓度,遇到明火,后果不堪设想。
“打电话!快打电话报警!打119!” 赵婶在自家门口着急地喊。
“光报警不行,等他们来还得时间!得先想办法把门弄开,关阀门,通风!” 张师傅当机立断,他回头朝楼下喊:“老李!老王!都别睡了!快上来!出事了!401煤气泄漏,人可能在里面!”
他的大嗓门在楼道里回荡,很快,又有几户人家的灯亮了,门开了,穿着睡衣、惊疑不定的邻居们探头出来,闻到气味,听到呼喊,都意识到事情严重,纷纷走了出来。不一会儿,401门口就聚集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都是被吵醒的楼上楼下邻居。众人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惊恐和担忧。
“真是401?沈月柔家?”
“这味儿太吓人了!人不会真晕里面了吧?”
“她家那个小姑娘呢?也在里面?”
“赶紧想办法啊!这么漏下去要出大事的!”
“报警了没?打120了没?”
人群有些骚动,但没人敢轻举妄动。破门而入是大事,万一里面人没事,只是睡得太死,这责任谁负?可万一里面人已经中毒昏迷,甚至……那晚一秒钟都可能是一条命啊!
张师傅额头冒汗,他再次把耳朵贴在401门上仔细听,又用力拍了几下,喊道:“沈月柔!清莲!你们在不在里面?应一声啊!再不开门我们撞门了!”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的甜腻气味,像死神的触手,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撞开吧!” 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住502的健身教练大吴,挤到前面,摩拳擦掌,“这味儿越来越重了!不能再等了!出什么事我担着!”
“对,撞开!救人要紧!” 有人附和。
但也有年纪大些的邻居犹豫:“这……这合适吗?私闯民宅啊……要不等警察来?”
“等警察来黄花菜都凉了!” 张师傅咬牙,他是老住户,知道沈月柔家的情况,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里面两条人命呢!万一……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吴,你来!我跟你一起!老赵,你们往后站点,把楼道窗户都打开!快!”
赵伯和几个邻居赶紧去开楼道两头的窗户,夜风灌进来,稍微冲淡了些令人不安的气味。张师傅和大吴对视一眼,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
“一、二、三——撞!”
两人同时发力,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老旧的、刷着暗红色油漆的防盗门。
“砰——!”
一声闷响,门剧烈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但门锁很结实,没开。
“再来!使劲!”
“砰!砰!”
接连又是几下猛撞。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舌在金属扣环里嘎吱作响。聚集在楼道里的邻居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几个女人捂住了嘴,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搂在怀里。
“让开,我试试!” 住在301、在汽修厂工作的王师傅挤了过来,他手里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根粗铁撬棍,“这老式门锁,撞不一定好使,我撬一下试试!”
他蹲下身,将撬棍尖端塞进门缝,靠近锁舌的位置,用力一撬!
“嘎——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响起,锁舌似乎被别开了些许,但门还没开。
“一起用力!推!” 张师傅喊道。
几个男人一起上前,肩膀抵住门板,脚蹬着地面,齐声发力——
“嗨——呀!”
“哐当!!!”
一声更大的巨响,老旧的防盗门终于被硬生生撞开了!门板猛地向内弹开,重重撞在里面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声。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腻中带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温热而滞重的空气,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从洞开的房门内汹涌而出!站在最前面的张师傅、大吴、王师傅几人被这股气浪冲了个正着,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眼泪瞬间就被刺激出来了,捂着鼻子连连后退。
“咳咳咳!这味……太重了!” 张师傅被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但他强忍着,第一个冲了进去,嘴里喊着:“沈妹子!清莲!你们在哪?!”
后面的人也想跟着进去,但门口涌出的浓重煤气让他们望而却步,只能焦急地等在门外,伸头往里看。
房间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门口透进来的楼道灯光和远处阳台门缝漏进的一点微弱天光,勉强能看清轮廓。浓烈的煤气味几乎让人窒息,视线都有些模糊。
张师傅屏住呼吸,眯着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焦急地四下扫视。客厅里很乱,桌椅歪斜,地上还扔着空酒瓶。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沙发上——那里似乎躺着一个人,盖着件衣服,一动不动。
“在沙发上!” 他喊了一声,就要冲过去。
“等等!先关阀门!厨房!在厨房!” 赵伯在门口捂着口鼻大喊,他记得沈月柔家的煤气灶在厨房。
张师傅一个激灵,对啊,源头不切断,进去多少人都是送!他硬生生刹住脚步,凭着记忆,眯着眼朝大概是厨房的方向摸去。果然,厨房门虚掩着,那股甜腻刺鼻的味道正是从里面最浓烈地涌出来。他猛地推开门,浓烈的煤气味熏得他一个趔趄。他勉强看到灶台的方向,摸到墙边,果然摸到了煤气总阀。他也顾不上分辨,凭着感觉,用力拧紧了阀门。
“嗤——”
那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漏气声,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大吴和王师傅也冲了进来,两人用袖子捂着口鼻,径直冲向沙发。
“沈姐?沈姐你醒醒!” 大吴伸手去推沙发上的人。
触手冰凉,僵硬。没有任何反应。
大吴心里一沉,颤抖着手,凑到沈月柔鼻子下探了探,又摸了摸她的颈侧。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抬起头,对着门口焦急张望的邻居们,声音都变了调:“没……没气了!人……人没了!”
“什么?!” 门外一片惊呼。
“清莲!那孩子呢?清莲在哪?” 赵婶带着哭腔喊。
王师傅眼尖,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餐桌旁似乎还趴着一个人影。“这儿!这儿还有一个!” 他大喊着冲过去。
只见餐桌旁,少女纤瘦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趴伏在桌面上,脸埋在臂弯里,长发散落。手边不远处,似乎还压着一个信封。
“清莲!清莲丫头!” 王师傅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冰凉。他的心也凉了半截。但当他颤抖着将手指探到她鼻下时,似乎……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气息!
“还有气!这孩子还有气!快!快抬出去!通风!叫救护车!” 王师傅激动地大喊,声音都劈了。
“快!抬人!”
“窗户!把窗户都打开!”
“让开!让开道!”
门口等待的邻居们瞬间动了起来,七手八脚,有人冲进去帮着抬人,有人跑去开客厅紧闭的窗户,有人拿着手机在走廊里对着电话焦急地喊着地址和情况,一片混乱。
甜腻的煤气味混杂着焦灼的人声、匆忙的脚步声、东西被碰倒的声音,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这狭小破旧的客厅里,交织成一曲惊心动魄的、关于生死救援的混乱乐章。而躺在沙发上已然冰凉的沈月柔,和刚刚被众人小心翼翼抬出、生死未卜的沈清莲,则成了这混乱乐章中,两个沉默的、残酷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