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根本没睡着。他只是闭着眼,全身的弦都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压得又轻又缓。
“哐当——!”
不知道哪传来一声闷响,像块大石头砸穿了凝固的夜。
他猛地睁眼,心口咯噔一下,停了半拍。
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第一个念头是弹起来冲到窗边看个究竟——这是人面对未知危险最直接的反应。但就在脚尖即将发力的那一刹那,硬生生被他自己钉在了原地。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刺痛感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过来。
“不能看。”他在心里对自己低吼,“看一眼,就是祸。”
来了。
紧接着,远处——肯定是大观园那边——猛地炸开一片乱响。先是几声尖厉的呵斥,听不清字眼,但那股狠劲直扎人耳朵。随后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中间夹着女子被捂住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整个夜,被硬生生撕了个口子。
马伯庸一个翻身坐起,几乎没弄出一点动静。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血腥气直冲喉咙。
他没往窗户边凑——那是找死。他曾听老辈管家讲过,府里夜里出事,第一个凑到亮处张望的,多半是最早“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又凉又涩,沉入丹田,却压不住四肢百骸细微的颤栗。
他稳住有点发凉的手指,摸黑走到桌边,点亮了那盏油灯。
油灯那点光亮刚好照清桌子这一块,把他脸上最后那点睡影也赶跑了。他摊开桌上那本早就翻烂的旧账册,拿起笔,蘸了墨,弯下腰,摆出核对账目的架势。笔尖悬在纸面上,微微打着颤,可他整个身子稳得像尊石像,活脱脱一个埋头公务、心无旁骛的管事。
值房外头,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贾府,这会儿像开水浇了蚂蚁窝,全炸了。
各房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窗纸上人影乱晃。院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压得极低、又因为人多而显得闹心的嘀咕声。
“出什么事了?”
“像是园子里……”
“快闭嘴!不要命啦?”
“听说在搜东西……”
话头断断续续,被夜风扯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满满的恐慌。下人们都惊醒了,可没一个敢大声说话,更不敢扎堆,只敢缩在门后、窗根底下,拿惊恐的眼神互相瞟。
马伯庸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是隔壁屋同样打杂的小厮福安,嗓子都带了哭腔:“马、马管事……外头,外头这是咋了?”
马伯庸头都没抬,眼睛还粘在账本上,声音平平板板,甚至有点嫌麻烦:“主子们的事也是你能瞎打听的?回去挺你的尸,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
福安被他这过分的镇定噎住了,支吾了一声,脚步犹犹豫豫地远了。
马伯庸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两只耳朵却像猎狗似的支棱着,捕捉着外头的每一丝动静。
呵斥声更清楚了,能听出是几个婆子扯着嗓门在骂。哐当哐当的动静,像是箱笼被直接推翻,瓷器砸在砖地上的脆响,蛮横地糟蹋着大观园往日的那份精致。女人的哭声一抽一抽的,像根细铁丝,在人心上越勒越紧。
他攥着笔的手指关节都白了。账本上的字在他眼前乱晃,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了,全身的力气都使在耳朵上,拼命想从这片混乱里听出点门道来。
渐渐地,那片混沌的噪音在他耳中开始分出了层次:那最响亮、最肆无忌惮的呵斥,似乎是王善保家的嗓音,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剐着夜的宁静;另有一个焦灼又试图维持体面的声音,偶尔穿插着压制,像是周瑞家的;“哐当!”——这是粗使婆子一脚踹翻了酸枝木的盆景架;“噼里啪啦!”——那是宝玉房里那架琉璃屏风吧?定是碎了满地,像溅开一汪融化的彩虹。
最揪心的,是那些被掐断在半途的少女哭嚎,其中一个嗓音格外高亮凄厉,他心头一沉,那声音,带着芙蓉花的娇艳与刺,不是晴雯又是谁?
每分辨出一种声音,他心里的判断就清晰一分:这不是小打小闹,是动真格的了,而且来势汹汹,连有头有脸的大丫头都未能幸免。
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里,东府那边也传来过类似的动静。
第二天,赖大管家就换成了周瑞。贾府这潭水深不见底,表面荷花开得再好,底下的淤泥也随时能吞人。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台风眼里的一叶小船。四周已是巨浪滔天,他这儿暂时安稳,可下一个浪头拍过来,随时都能把他吞了。他得稳住,必须让自己瞧着跟这场乱子半点不沾边,只是个凑巧熬夜干活、被无辜吵着的边缘人。
时间在压抑里一点点往前蹭。窗纸上的墨色仿佛凝固了,他几乎能听到更漏里沙粒坠落时,那漫长而枯燥的摩擦声。
他就这样被反复抛起又摔下,在这小小的值房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凌迟。一半的他,是那个吓得几乎失禁的卑微下人;另一半的他,刚是一个冷酷的戏子,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拼尽全力扮演着“无事发生”。这身份的分裂,比单纯的恐惧更折磨人。
油灯的灯芯结了个大灯花,爆了一下,光线随之暗弱摇曳。
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太久,后腰已经从酸麻变成了针扎似的疼,半边 肩膀也僵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痒痒的,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每一次远处的脚步声陡然加重或靠近,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间涌向心脏,攥得他胸口发闷;而当那脚步声又逐渐远去,绷紧的弦稍一松弛,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沉的疲惫。
他就这样被反复抛起又摔下,在这小小的值房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凌迟。
外头的动静好像开始往园子外漫了……
他在等。
等这场风暴会不会刮到他门口。
等天亮。
或者说,等一个了断。
油灯的光晕照着他半边脸,看上去又冷又硬。那是把所有情绪死死摁住之后,露出来的模样。
这一夜,谁也别想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