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味疗疾记
藿香鲫鱼
嘉靖二十三年的暮春,苏州府的平江路上飘着鱼腥气。绸缎庄的少东家沈砚之蹲在河边,望着渔夫刚钓上的鲫鱼发呆。鱼鳃翕动着吐着泡,银白的鱼鳞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极了他此刻烦躁的心绪——自上月吃了次醉蟹,嘴里便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与人说话时总得刻意侧过脸。
沈公子,这藿香鲫鱼您得试试。渔夫老李拎着鱼往他跟前凑,竹篮里还躺着把刚采的藿香,绿得发亮,我家婆娘说,这鱼能去口气,比嚼多少香茶都管用。
沈砚之跟着去了李家小院。灶台上的砂锅正咕嘟作响,鲫鱼在汤里翻着白,藿香叶浮在表面,醋香混着鱼鲜漫开来。他捏着筷子尝了口,鱼肉细嫩得化在舌尖,藿香的清苦被醋的酸中和了,盐味恰好,竟让嘴里的浊气消了些。这鱼选的是斤把重的活鲫,剖洗干净后用藿香五克垫底,盐五克腌过,醋六克沿锅边淋下,小火炖得汤白如乳,连鱼刺都酥了。
藿香得用嫩尖,老的发柴。李婆娘往灶里添着柴,鱼要现杀现炖,说这样气最足;醋不能多,六克正好,多了抢味,少了去不了腥。她忽然笑了,我家那口子跑船归来,一嘴鱼腥气,就靠这鱼能清爽些——郎中说,这是给堵了的口鼻开窗户,藿香是清风,鲫鱼是活水
沈砚之连着吃了三日,竟敢在账房里与掌柜对答了。有次收账时,对方递过茶盏说沈公子今日气息清爽,他耳根一热,却忍不住摸了摸嘴角——那股纠缠多日的腥气,竟真的淡了。
苍耳怡心薄荷饮
同是这年盛夏,京城的胡同里闷得像口蒸笼。翰林院编修周明轩捧着陶碗,望着里面的苍耳薄荷饮皱眉。深褐色的药汁里浮着薄荷的碎绿,苍耳子的绒毛沾在碗沿,连翘与桔梗的碎渣沉在底,倒比太医院的汤药多了几分清冽。
先生,喝了吧,不然鼻塞得更厉害。小厮福安递过蜜饯,王太医说您这鼻炎犯了,得用些能的东西。
周明轩捏着鼻子灌了口,薄荷的凉像针似的扎喉咙,却让堵着的鼻孔松了些。自打前日在御花园淋了场雨,他这鼻子就没通气过,夜里只能张着嘴喘气,晨起满嗓子干疼。太医院给的滴鼻药只管一时,倒不如这饮子来得实在。苍耳子十克、薄荷十克、连翘六克、桔梗六克,四味药熬得浓汁,加了白糖调味,苦中带凉,竟让鼻腔的灼痛感消了些。
太医说这饮子得用砂锅煎两刻钟。福安替他揉着鼻梁,苍耳子要炒过,不然有小毒;薄荷得后下,说这样清凉之气才足;桔梗要选白胖的,连翘得带点青,药效才够。他忽然压低声音:太医说这是给堵了的管道通淤,苍耳是铁钎,薄荷是凉风
周明轩含着糖,忽然想起幼时在乡野,见放牛娃用苍耳子塞鼻孔,说是能防蚊虫。那时只当是顽劣,如今喝着这饮子,竟觉得鼻腔的肿胀慢慢消了,连呼吸都带着股薄荷的凉。
张信菊花甜汤
秋分时,扬州盐商卢老太爷坐在院中的桂树下,望着青瓷碗里的菊花甜汤出神。澄黄的汤里浮着菊花的瓣,桑叶的碎绿飘在旁,杏仁的白仁沉在底,枸杞子的红像撒了把碎玛瑙,果冻粉凝出的冻儿颤巍巍的,倒比蜜饯多了几分清润。
老爷,尝尝吧,眼睛能亮些。老仆卢忠把糖罐推过来,那云游郎中说,您这眼翳得慢慢养。
卢老太爷舀汤的手颤得厉害。自去年冬天起,看账本总像隔层雾,后来连对面的人都看不清眉眼。太医院的眼药滴了不少,反倒越滴越涩,倒不如这甜汤来得舒服。桑叶十克、杏仁五十克、菊花十克、枸杞子十克,四味药熬出的汁,加了果冻粉十五克、细糖二十五克,甜中带苦,竟让眼仁的酸胀轻了些。
郎中说这汤得用文火慢熬。卢忠替他遮阳,杏仁要去皮尖,不然发苦;菊花选杭白菊,说这样明目之力最足;果冻粉要少,十五克正好,多了成块,少了不成冻。他忽然红了眼圈,郎中说这是给蒙尘的镜子擦灰,菊花是拭布,枸杞是亮油
喝到月余,卢老太爷竟能看清药盒上的二字了。有次傍晚坐在桂树下,见落英飘在汤碗里,忽然想起前日卢忠说的新收的茶籽,这在往常,是连轮廓都辨不清的。
河车鹿角胶州粥
冬至前,西安府的将军赵承武坐在火炉旁,望着砂锅里的河车鹿角粥发呆。米粥的白里混着鹿角胶的褐,紫河车的碎末沉在底,生姜的黄与葱白的绿飘在表面,像幅混沌的画。
将军,喝口吧,耳朵能清楚些。亲兵小虎把盐罐递过来,军医说您这耳鸣得补补。
赵承武舀粥的手顿了顿。自上月北巡受了惊吓,耳朵里便总像有蝉鸣,夜里静时更甚,连传令兵的话都听不清。太医院给的药丸吃了就上火,倒不如这粥来得实在。鹿角胶十五克烊化在粥里,紫河车四分之一具炖得糜烂,粳米一百克熬得稠,生姜三片、葱白少许去腥,盐味恰好,竟让耳中的鸣响轻了些。
军医说这粥得用瓦罐煨足三个时辰。小虎替他添着炭,紫河车要反复漂洗,去尽血丝;鹿角胶得用黄酒烊,说这样药力才透;生姜要拍碎,葱白要带须,才能去腥味。他忽然笑了:军医说这是给枯了的泉眼补水,河车是源头,鹿角是堤坝
连喝了半月,赵承武竟能听清帐外的刁斗声了。有次议事,他隔着丈远接住副将的话头,对方愣了愣,随即笑道:将军耳力恢复如前了!
金银花连翘饮
转年清明,杭州府的书生顾彦之坐在西湖画舫上,望着陶碗里的金银花饮出神。澄黄的药汁里浮着金银花的黄蕊,连翘的青瓣沉在底,玄参的褐片散在中,像幅素净的水彩。
顾公子,喝了吧,疹子能消些。船娘递过蜜饯,那老郎中说,您这银屑病得清血热。
顾彦之端碗的手微微发颤。自去年秋天起,胳膊上便起了红疹,脱屑像雪片,痒得夜里睡不着。药铺的药膏抹了不少,反倒越抹越肿,倒不如这饮子来得温和。玄参十克、金银花二十克、连翘十克,三味药熬得浓汁,清水煮透,苦中带甘,竟让皮肤的灼痒轻了些。
郎中说这饮子得用砂锅煎,不能沾铁器。船娘摇着橹,金银花要选带露的,连翘得半青半黄,玄参要蒸过再切,说这样滋阴之力才足她忽然放低声音:我家汉子先前也得过这病,就靠这饮子压下去——说是给烧得旺的炉子添水,银花是凉水,连翘是湿柴
喝到月余,顾彦之胳膊上的红疹竟结痂了。有次提笔写诗,见宣纸不再沾皮屑,忽然觉得阳光落在纸上,都比往常亮了几分。
三味炖乌鸡
芒种时节,荆州府的绸缎商王敬之坐在后院,望着砂锅里的三味乌鸡发呆。乌鸡肉的褐浸在浓汁里,何首乌的黑、白痢疾的灰、老连草的绿混在汤里,像潭深不见底的水。
老爷,喝口汤吧,斑能淡些。管家老王把盐罐递过来,那云游郎中说,您这白癜风得慢慢调。
王敬之舀汤的手颤得厉害。自前年春天起,脖子上便起了白斑,后来竟蔓延到脸上,出门总得戴帷帽。太医院的药膏涂了不少,反倒越涂越干,倒不如这汤来得滋润。何首乌十五克、白痢疾五克、老连草五克,三味药与乌鸡同炖,肉香混着药苦,竟让皮肤的干燥轻了些。
郎中说这汤得用陶瓮埋在炭火里煨。老王替他摘着帷帽,乌鸡要选黑羽黑肉的,说这样滋阴之力最足;何首乌要九蒸九晒,白痢疾得去根,老连草要鲜的,药效才够。他忽然红了眼圈:郎中说这是给褪色的布重新染色,首乌是染料,乌鸡是固色的媒
连喝了三月,王敬之脖子上的白斑竟有了淡红的晕。有次站在镜前,见阳光落在脸上,那片刺目的白,竟真的淡了些。
何首乌黑豆乌鸡汤
中秋时,顺天府尹张廷玉坐在衙署后园,望着砂锅里的乌鸡汤出神。汤里的黑豆浮浮沉沉,何首乌的黑丝缠在鸡骨旁,红枣的褐红像落了些火星,姜片葱段散在其中,倒比太医院的补药多了几分家常。
大人,喝了吧,头发能密些。小厮阿福把味精罐递过来,王太医说您这脱发得补肝肾。
张廷玉舀汤的手顿了顿。自去年主持秋闱,连日熬夜批卷,头发便掉得厉害,晨起梳发时,木梳上总缠着大把灰白。太医院的黑芝麻丸吃了不少,反倒腹胀,倒不如这汤来得实在。何首乌十五克、黑豆五十克、红枣十枚,与乌鸡同炖,肉香混着豆甜,竟让头皮的痒感轻了些。
太医说这汤得用砂锅炖足四个时辰。阿福替他揉着太阳穴,何首乌要加黑豆汁蒸过,说这样;黑豆要提前泡一夜,红枣得去核,乌鸡要去皮,才不腻。他忽然笑了:太医说这是给枯了的树根浇水,首乌是肥,黑豆是土
喝到冬初,张廷玉发现木梳上的落发少了。有次对着铜镜,见鬓角竟冒出些细绒,像初春的草芽,他忍不住摸了摸——那片光秃了许久的头皮,竟真的有了生气。
这年除夕,七人竟在京城的报国寺偶遇。斋堂的桌上摆着藿香鲫鱼、菊花甜汤,薄荷饮与金银花饮冒着热气,乌鸡汤的香气混着米粥的暖,众人望着彼此舒展的眉眼,忽然明白:这世间的病,原是气血的亏盈、阴阳的偏失,而草木鸟兽,恰是调和的良方。就像这满桌的吃食,苦甜咸淡里,藏着最朴素的生机,把岁月的磨砺,都熬成了温润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