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的平静,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突然松弛,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更深沉的不安与空落。
禁地之内,“蕴灵归元大阵”的光幕黯淡了许多,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显然在之前的冲击中受损严重。阵中,男婴光影(萧衍)已恢复平静,胸口的剑形图腾不再炽亮,而是化作一层柔和内敛的银辉,缓缓流转,仿佛水波下的月光。他双眼紧闭,气息沉静悠长,如同陷入最深的胎息,但那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周身散发出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真实”存在感,都在无声宣告着——某种根本性的变化已经发生。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朦胧的灵体光影,更像是一个沉睡中的、真实存在的“幼体”。每一次呼吸(尽管并非真实呼吸),都与大阵、与谷中灵气、甚至与冥冥中某种遥远的韵律隐隐相合。
旁边的女婴光影(沈清欢)似乎也耗损颇巨,七彩造化之光比之前暗淡,但依旧温润平和。她周围的虚幻草木不再疯狂生长,而是恢复了舒缓的摇曳,散发着令人心神宁静的淡淡清香。她与萧衍之间那道混沌连接丝线,此刻变得更加凝实、稳定,如同一条温暖的生命纽带,将两者的生命韵律紧密同步。
凌云守在阵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他方才距离最近,真切地感受到了萧衍祖师剑魂爆发时那股斩断一切、守护一方的无上意志,也感受到了其后沈清欢祖师那包容一切、润物无声的浩瀚生机。两位祖师虽未真正“醒来”,但他们沉睡的灵体深处,那属于绝世强者的“本源”与“真性”,已然被唤醒,开始真正“呼吸”,真正“成长”。
“阵法受损严重,需立刻修复。”茯苓真人检查过大阵后,忧心忡忡,“但更重要的是,萧衍祖师灵体的‘基础’似乎被夯实、拔高了许多,沈清欢祖师亦然。这意味着他们复苏所需的海量灵气与法则滋养,将远超从前。现有的‘蕴灵归元大阵’若不升级,恐怕难以支撑其下一步的复苏,甚至可能反过来被他们无意识抽取过多灵气而崩溃。”
璇玑子靠在一块岩石上,气息萎靡,仍在调息,闻言苦笑:“修复、升级阵法都需要时间与资源,尤其是高阶的聚灵、固魂、养神的材料。眼下谷中库藏经连番大战消耗不少,外部的供应也因局势紧张难以保障。”他看了一眼彻底黯淡的混沌令牌,“‘瞒天’大阵更是近乎瘫痪,短时间内难以恢复。谷内虚实,此刻恐怕已暴露在不少存在的感知之中。”
靖王眉宇间满是疲惫与沉重:“我已加派人手,在谷外百里构建更严密的防线,并传讯各方盟友,请求增援与物资。但远水难解近渴。更麻烦的是……”他望向东南,“凌锋他们……还有那鼎鸣……”
提到东南,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鼎鸣消失,萧衍祖师的剑魂异动平息,这绝不意味着东南危机解除,反而可能预示着更加可怕、更加难以预料的结果。
“必须立刻派人前往东南接应,至少……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茯苓真人决然道。
“我去。”一个平静却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众人转头,只见夜璃不知何时已站在养神静室门口。她依旧脸色苍白,身形有些单薄,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迷茫与痛苦,而是沉淀下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悲伤、坚定、茫然,还有一丝……属于“璃光”的、沉淀了万古的沧桑感。眉心那光翼印记已完全稳定下来,如同天然的纹身,散发着淡淡的金辉。
“夜璃,你……”茯苓真人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探查其体内状况,发现她混乱的力量已被重新梳理、封印,但魂魄深处那些属于“璃光”的记忆碎片似乎已经与她的今生意识达成了某种初步的“和解”与“共存”,不再激烈冲突。她的修为,竟也因此隐隐提升到了元婴中期,气息沉稳了不少。
“师尊,我没事。”夜璃微微摇头,目光望向东南,“我‘记得’一些碎片……关于‘归墟之眼’,关于‘万物鼎’,关于……那里可能发生的变故。而且,”她顿了顿,眼神有些迷离,“我好像能……隐约感应到,那个方向,有与我……或者说与‘璃光’相关的东西,在呼唤,或者……在消散。”
这种感应,无疑是来自“璃光”的残留本能。结合萧衍祖师剑魂的异常反应,东南之事,必然与两位祖师的前世因果紧密相连。
“你伤势初愈,记忆尚未稳固,不宜远行。”茯苓真人反对。
“不,师尊。”夜璃目光坚定,“正因为我体内有‘璃光’的印记,或许才能更好地感知、应对东南可能存在的与上古相关的危险或谜团。而且……”她看向禁地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我觉得,萧衍祖师他……也在等着什么。或许,答案就在东南。”
她的理由让人难以辩驳。璇玑子沉吟片刻,道:“夜璃小友身具‘璃光’印记,确实可能对探索上古遗迹、应对相关因果有独特优势。但孤身前往绝不可行。需有得力之人同行护送,并以秘法时刻保持联系。”
“我去。”靖王沉声道,“凌锋是我至交,苏宗主为联盟不惜性命,于公于私,我都必须去。我对军阵、调度略通,亦可沿途联络皇室在无尽海的力量。”
茯苓真人看着意志坚决的弟子与靖王,知道劝阻无用,只能叹息:“务必小心。碧波真人或有传讯,若能与他们取得联系,当以接应、探查为主,绝不可再轻易涉险。”她又看向璇玑子,“前辈,谷内阵法修复与防御,就拜托您了。我会全力协助,并照看两位祖师灵体。”
“放心。”璇玑子点头,“老夫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就在众人议定,准备着手安排东南之行时,一名值守弟子匆匆来报:“禀报谷主、各位前辈!谷外东三十里,发现微弱求救信号!似乎是……碧波真人的独门水纹传讯符!”
碧波真人?!她还活着!而且就在附近!
众人精神一振,立刻下令接应。
半个时辰后,一艘残破不堪、几乎散架的小型飞舟,在几名药王谷弟子的护送下,摇摇晃晃地驶入山谷。舟上,碧波真人浑身浴血,气息微弱,怀中紧紧抱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沧溟子。飞舟一角,躺着两道身影——正是凌锋与苏婉清!
凌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胸前衣襟被鲜血浸透,手中还死死抓着一柄布满裂痕、灵光几乎完全消散的青铜长剑(斩虚),以及一个古朴的盒子(纳元封灵匣)。苏婉清情况稍好,但也昏迷不醒,白衣染血,面纱失落,露出清冷绝美的容颜,只是眉心紧锁,似承受着巨大痛苦,手中紧握着一柄同样布满裂痕、黯淡无光的无鞘长剑(斩缘)。
他们活着回来了!但显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快!救人!”茯苓真人厉喝,药王谷最顶尖的医修立刻上前,将四人分别送入准备好的静室,施展浑身解数救治。
碧波真人服下丹药,稍缓一口气,便被带到议事堂,向茯苓真人、璇玑子、靖王、夜璃等人,含泪讲述了归墟之眼最后惊心动魄的经过,以及凌锋与苏婉清拼死夺回混沌母气根、在最后关头将她与沧溟子推出毁灭风暴、自己却险些葬身深渊的壮举。
“……剑主与苏宗主燃烧本源,斩开生路,将我二人送出绝地,自己却……力竭坠海。我凭借最后一点水遁之力,寻了数日,才在一片浮冰上找到他们……当时,他们已近乎生机断绝,全凭一股意志和手中剑器、宝匣散发的微弱灵光护住心脉……”碧波真人哽咽道。
众人听得心潮起伏,既为凌锋二人的壮烈与牺牲震撼痛心,也为他们能活着归来感到庆幸。
“那‘归墟之眼’现在如何?”璇玑子急问。
碧波真人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彻底狂暴了……仿佛末日降临。那‘活岛’崩塌,深渊中的恐怖存在似乎……部分苏醒了?我逃离时,回头看了一眼,整个海域都被一种暗金色的光芒笼罩,无数空间裂缝撕裂长空,仿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不寒而栗。混沌母气根被取走,打破了上古的镇压平衡,释放了难以想象的灾难?
“那个匣子……”夜璃忽然开口,目光紧紧盯着被放在一旁桌案上的“纳元封灵匣”。她能感觉到,匣中散发出的混沌朦胧气息,与她魂魄深处的“璃光”印记,产生了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共鸣。
茯苓真人小心地拿起匣子,与璇玑子一同探查。匣子表面的符文依旧在运转,完美地封存、隔绝着内部的气息。但透过符文的缝隙,他们能隐约感知到,匣内那团混沌母气根,似乎……并非死物,而是处于一种极其玄妙的“休眠”或“孕育”状态,其蕴含的“包容”、“演化”、“源初”法则意韵,精纯浩瀚到难以想象。
“此物……或可替代混沌令牌,甚至效果更佳!”璇玑子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以其为阵眼核心,重构‘瞒天’大阵,不仅能恢复屏蔽天机之效,更可能以其包容演化之能,滋养两位祖师灵体,甚至辅助修复他们受损的本源!”
这无疑是绝境中的曙光!
“立刻着手准备!”茯苓真人当机立断,“不惜一切代价,先救醒凌锋剑主与苏宗主,稳定他们伤势。同时,以混沌母气根为核心,由璇玑子前辈主持,集合全谷之力,全力修复升级‘蕴灵归元大阵’与‘瞒天过海大阵’!”
“那东南的变故……”靖王忧虑道。
“先固根本。”茯苓真人沉声道,“唯有谷中稳固,两位祖师恢复有望,我们才有应对更大危机的底气和力量。东南之事,待凌锋他们醒来,问清详情,再从长计议。若那深渊恐怖真的破封而出……那将是席卷整个大陆的浩劫,非我药王谷一家之事。届时,需联合所有力量。”
众人凛然,皆知其所言不虚。
接下来的日子,药王谷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忙碌。
凌锋与苏婉清的伤势极其严重,不仅肉身近乎崩溃,神魂与道基也受损极重,尤其是燃烧本源带来的隐患,非寻常丹药可医。茯苓真人亲自调配最珍贵的灵药,并以自身精纯真元日夜温养,方才勉强吊住他们性命,但要彻底恢复,仍需漫长的时间与机缘。
混沌母气根被小心翼翼地置于重新构建的阵坛核心。当匣子打开一丝缝隙,将那团灰蒙蒙的气息引导而出时,整个药王谷的灵气都为之震荡、欢腾!一种难以言喻的“包容”、“和谐”、“源初”之感弥漫开来,谷中所有草木都似乎更加鲜活,受伤弟子的恢复速度也明显加快。
璇玑子以之为核心,结合无间星尘的“虚化混淆”之力,以及药王谷地脉生机,开始重构更加宏大、更加稳固的“万象归元匿天大阵”(原瞒天过海大阵的升级版)。新阵不仅遮蔽天机能力更强,更能汇聚、转化、提纯天地灵气与法则碎片,源源不断地滋养禁地中的两位祖师灵体。
效果立竿见影。萧衍与沈清欢的灵体在新阵滋养下,恢复速度明显加快。萧衍胸口的剑形图腾愈发凝实,偶尔会自主地吸收、炼化一丝阵中流转的混沌气息,仿佛在进行着更深层次的“淬炼”。沈清欢周围的七彩光芒也日渐明亮,虚幻草木开始结出散发着异香的、半虚半实的果实,其蕴含的生机对疗伤有奇效。
夜璃在协助救治与护法之余,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待在禁地附近,或是萧衍、苏婉清修养的静室外。她体内的“璃光”记忆仍在缓慢融合,带来许多零碎的知识、画面与情感。她知道了更多关于“阿衍”(萧衍)与“璃光”并肩作战的过往,知道了那场导致“璃光”献祭、万物鼎破碎的上古神战的一角,也知道了“归墟之眼”深处镇压的,似乎是名为“渊寂之主”的、某位在开天辟地之初便存在的、代表“万物终末”的古老邪神。
而混沌母气根,竟是当年某位无上存在,以万物鼎为炉,截取天地初开的一缕“混沌源炁”炼制而成,用以加固对“渊寂之主”封印的核心之一!如今母气根被取走,封印松动,“渊寂之主”的部分意志与力量,恐怕已经开始外泄。
这个认知让她背脊发凉。凌锋叔叔和苏宗主,无意中可能揭开了一个关乎整个世界存亡的潘多拉魔盒。
但奇怪的是,她并未在记忆中,找到关于那神秘青衫人、关于幽墟教、甚至关于古尊者的明确信息。仿佛这些存在,是在“璃光”陨落之后很久,才登上的历史舞台。
时间在紧张的修复与等待中流逝。转眼已过半月。
这一日,苏婉清率先苏醒。
她醒来时,眼神依旧清冷,但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沧桑。斩缘剑静静躺在枕边,剑身上的裂痕并未消失,但剑意似乎更加内敛、纯粹。她几乎立刻就要起身,被守在旁边的夜璃按住。
“苏宗主,您伤势未愈,还需静养。”夜璃轻声道。
苏婉清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眉心光翼印记上停留一瞬,缓缓点头,重新躺下,只问了一句:“凌锋道友如何?匣子可曾带回?”
得知凌锋尚在昏迷但情况稳定,混沌母气根已妥善安置并开始发挥效用,她似乎松了口气,不再多言,闭目调息。
又过了三日,凌锋也终于悠悠转醒。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识地摸向身边,抓到那冰凉的、布满裂痕的斩虚剑剑柄,以及那个古朴盒子,感受到其中依旧稳固的封印,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放松。看到守候在旁的茯苓真人、靖王等人,他露出一丝虚弱却欣慰的笑容。
“回来了……就好。”他声音沙哑干涩。
众人连忙喂他服下温养元神的灵液,待他精神稍复,便将他昏迷后,碧波真人带回他们、药王谷利用混沌母气根重构大阵、以及夜璃融合记忆后关于“渊寂之主”的推测,一一告知。
凌锋静静听完,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苏宗主燃烧剑魂,斩断‘归寂’意韵侵蚀,为我争取了致命一击的机会。我以斩虚剑本源为引,燃烧生命,方才勉强刺中母气根,将其封入匣中……那一刻,我确实感觉到,深渊之下,有一个无法形容的恐怖意志,因为平衡被打破而……‘喜悦’?或者说,‘躁动’。”
他咳嗽几声,继续道:“‘渊寂之主’……若夜璃记忆无误,那便是我等在鼎鸣最后‘听’到的那道古老意志了。母气根被取,封印松动,祂的力量恐怕会逐渐渗透、影响现世。无尽海的异变,恐怕只是开始。”
“古尊者与此事可有关系?”靖王问道。
凌锋摇头:“不知。但幽墟教的出现绝非偶然。他们似乎也对混沌母气根志在必得,且对‘归墟之眼’的环境颇为熟悉。那紫鳞尊者最后逃脱时所用的‘幽墟遁影’,气息诡谲,似与深渊死气有关联。”
璇玑子插言道:“这几日,我以新阵监控天地气机,发现大陆各处,尤其是极西、极北、无尽海等古老绝地,灵气与法则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紊乱与‘死寂化’倾向,仿佛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侵蚀。这或许就是‘渊寂之主’力量外泄的影响。”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刚刚稳固些许的药王谷,再次被更庞大、更恐怖的阴影笼罩。
“必须尽快联合所有力量,商讨应对之策。”凌锋支撑着想坐起,被茯苓真人按住,“我伤势稍缓,便与靖王、苏宗主一同,联络各方势力。‘渊寂之主’乃灭世之劫,非一家一派可抗。同时,需继续全力助两位祖师复苏,他们或许是对抗此劫的关键。”
“还有夜璃。”苏婉清不知何时已能下床,站在门口,声音依旧清冷,“她体内的‘璃光’印记与记忆,或许能提供更多关于上古封印、关于‘渊寂之主’弱点的信息。”
夜璃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她知道,属于自己的使命,已然降临。
就在这时,一名弟子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谷主!各位前辈!谷外……谷外来了一群人,自称来自‘天机阁’、‘四海商会’、‘北境冰宫’等各方势力,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他们还带来了……一个昏迷不醒、浑身笼罩黑气的人,说是……说是古尊者麾下的俘虏,有重要情报!”
天机阁?四海商会?北境冰宫?这些都是大陆上举足轻重的一流势力,平日与药王谷交往并不算特别密切,此刻联袂而来,还带着古尊者的俘虏?
众人心中一震,意识到,外界的剧变,恐怕比他们感知到的,来得更快、更猛。
新的风暴,已至门前。
而药王谷这簇在余烬中重新燃起的薪火,能否照亮即将到来的、最深沉的黑夜?
答案,在风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