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
京营的天,换了。
将领还是那帮将领,国公侯爷一个没少。
但营里上上下下都清楚,真正当家的,姓朱,名见济。
中军大帐。
虎皮大椅上,朱见济晃悠着两条小短腿,手里正摆弄一个燧发枪机的零件,刚从军械总局送来的新鲜玩意。
底下,魏国公徐承宗那帮勋贵站成一排。
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恨不得把脸埋进裤裆里。
上一次清查空饷,那本要命的账册,就是悬在他们脖子上的一把刀,天天晃。
再上一次血洗盐商,西厂的凶名,已经成了京城所有富户的噩梦。
军事上被碾压。
经济上被断粮。
连他们背后的靠山,都被一顶“通倭”的大帽子砸蒙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们想不通。
真想不通。
就几个月的功夫,他们这些盘踞京城几代人的地头蛇,竟然被一个九岁的娃娃,活活逼到了墙角。
连还手的劲儿都没了。
“诸位将军,今天请大家来,商量个事。”
朱见济清脆的声音,把所有人的魂都给叫了回来。
众人浑身一哆嗦,赶紧弓着身子听。
“京营新操典,练了有些日子了。”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朱见济放下手里的零件,声音不大,但那股劲儿,没人敢犟。
“孤打算,在京营里头,办一场大比武。”
大比武?
勋贵们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还以为又是啥杀招。
搞半天,是军中玩剩下的老套路。
比武这事,他们门儿清。
谁家没几个从小练武的子侄,谁手下没几个能打能杀的心腹?
真要比拳脚,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兵,拍马都赶不上。
到时候安排自己人拿几个名次,太子殿下再亲自封赏。
面子里子全有了。
好事啊!
魏国公脸上立马笑开了花。
“殿下英明!大比武提振军心,好事!臣等全力支持!”
“是啊是啊,殿下尽管吩咐,咱们京营的儿郎,个个都是好汉!”
一群人嗡嗡的拍着马屁。
“哦?都支持?”
朱见济扫了他们一眼,那眼神,看的他们心里发怵。
“那孤就说说这次比武的规矩。”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不比个人武艺。”
轰!
勋贵们的脑子直接炸了。
不比武艺,那他娘的叫什么大比武?
“咱们是军队,不是江湖混混。一个人能打十个,碰上军阵,屁用没有。”
“孤要看的,是军人的本事。”
“所以,这次比武,只比四样。”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一比队列,看军容纪律。”
“二比军令,用旗语鼓号,看指挥反应。”
“三比沙盘,从百户到指挥使,人人都要考,看脑子。”
“四比实弹射击,五十步靶,一百步靶,一百五十步靶,看真本事!”
“最后,所有考核,不看你爹是谁,不看你从哪来,只看成绩。”
朱见济每说一条,勋贵们的脸就黑一分。
等他说完,魏国公那张脸,黑的能滴出墨来。
这他娘的哪是比武。
这分明是照着武学新军的路子,给全京营来了一场大考!
他手下那帮莽夫,有几个识字的?有几个懂什么狗屁沙盘?
这不是明摆着要把他的人全刷下去吗?
“殿下。。。这。。。这恐怕不合祖制吧?军中大比,历来都是以武为尊。。。”
一个侯爵壮着胆子出声。
“哦?祖制?”
朱见济挑了挑眉毛。
“孤怎么记得,上次孤提祖制,是跟魏国公谈太子协理戎政的事?”
“怎么,国公爷还想跟孤再聊聊祖制?”
他笑眯眯的看着魏国公。
魏国公的脸瞬间白了。
“臣。。。臣不敢!”
他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祖制?
谁他娘的还敢提这两个字!
“那就这么定了。”
朱见济站起身,扔出最后一句话。
“所有项目,总成绩排名前一百的,官升一级!前十名,保送武学进修,毕业后外放实职,最差也是个指挥佥事!”
指挥佥事!
正三品的大武官!
大帐里,除了勋贵,还有些站得远远的中下级军官。
他们听到这句话,呼吸都停了。
一步登天!
这是真正的一步登天!
大比武的消息,卷起一阵狂风,瞬间刮遍了京营十二团营的每个角落。
整个京营,炸了!
那些出身贫寒没背景,熬了多少年还是个大头兵小旗官的年轻人,眼睛全红了。
论资排辈。
送礼拉关系。
这是他们一辈子都爬不上去的大山。
可现在,太子殿下亲手把这座山,给他们推平了。
“听说了吗?不看出身,只看本事!”
“王二,你脑子灵,快去把沙盘推演的条目背下来!”
“队列!我的队列还不行,今晚不睡了,必须练出来!”
整个京营,一夜之间活了过来。
到处都是背操典的,练队列的,研究旗语的。
那股子疯了一样的劲头,把那些老兵油子都看傻了。
时代,真的变了。
。。。
大比武,沙盘推演赛场。
一间大帐里,摆了十几个巨大的沙盘,京城周边的地形清清楚楚。
于谦和几个兵部老将,被朱见济请来当裁判。
一个又一个军官走上前,拿着小旗,在沙盘上指指点点。
但大多都是老一套。
正面冲锋,两翼包抄。
死气沉沉,没一点新意。
于谦看得直打哈欠。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百户走了上来。
他叫陈虎,人如其名,虎背熊腰,脸上却有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家里三代贫农,全靠军功才混到个百户。
“演练题目,五千步卒,于卢沟桥设伏,迎战三千瓦剌精骑。”
陈虎盯着沙盘,没像其他人那样,急着把兵力堆在桥头。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一面蓝色小旗,插在了河道下游一个不起眼的拐角。
“佯败。”
他吐出两个字。
“主力桥头接战,一碰就碎,引敌军主力过桥追。”
“一部精锐,趁夜在下游挖沟,引上游河水,淹了下游洼地,断他们的后路。”
“再用烟雾弹搅和,等他们人马乱了,陷进泥潭里,埋伏在两边高地的神火铳手,三段射。”
他每说一句,就在沙盘上插一面小旗。
当他说完,整个沙盘的局势,一下就活了。
佯败诱敌,掘水断路,烟雾扰乱,火器绝杀!
一环扣一环,又狠又刁钻!
这套打法,活脱脱就是不久前春狩大典上,那场演武的翻版!
“好!”
于谦猛的一拍大腿,直接站了起来,满脸都是惊喜。
“好一个掘水断路!好一个火器绝杀!”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神机营百户,陈虎。”
陈虎不卑不亢的回到。
于谦回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朱见济,眼神里全是欣赏。
“殿下,此子,是帅才!”
朱见济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他要的鱼,上钩了。
。。。
大比武的最后一天。
点将台上,举行发赏仪式。
朱见济亲自来。
魏国公那帮人站在台下,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这次比武的前一百名,他们的人,占了不到十个,还全排在屁股后头。
“下面,宣布本次大比武,总成绩第一名!”
小禄子扯着嗓子高喊。
“武状元——神机营百户,陈虎!”
陈虎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快步跑上点将台,单膝跪地。
“卑职再!”
朱见济亲自走下台,从托盘里拿起一枚崭新的肩章和一纸任命书。
“陈虎,你在大比武中,有脑子有胆子,是个拔尖的。”
“孤心甚慰。”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今,孤以协理京营戎政太子之名,破格提拔你为,都指挥佥事,入武学参谋科进修!”
“望你日后,为国尽忠,为君分忧!”
都指挥佥事!
从百户到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
这不是坐马车,是坐火箭!
整个校场,先是死一般的安静,然后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
台下的年轻军官和士兵们,疯了一样的喊着,跳着。
他们看着陈虎,就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陈虎自己也懵了,愣愣的跪在那,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猛的磕了一个响头,声音都哑了。
“殿下知遇之恩,卑职,万死不辞!”
朱见济亲自扶起他,把那枚代表无上荣耀的肩章,别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一幕,刺痛了台下所有勋贵的眼睛。
他们清楚,京营的天,真的彻底变了。
可朱见济的戏,还没唱完。
“本次大比武,孤还发现了一个特殊的人才。”
他又从名册里,挑出另一个名字。
“五军营,士兵,王小二。”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队列里跑了出来,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这次比武,成绩一般,吊在中间。
“王小二。”
朱见济看着他,笑的很温和。
“你的队列不行,射击稀烂,沙盘推演更是一窍不通。”
王小二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但是。”
朱见济话锋一转。
“你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本事。”
他一挥手,几个太监抬上来一张巨大的空白宣纸。
“孤问你,京营到紫禁城,沿途有多少店铺,多少桥梁,哪里有暗巷,哪里有高楼。你可记得?”
“回。。。回殿下,小的。。。小的都记得。”
“好!画出来!”
王小二接过炭笔,用力的吸了口气,开始在纸上飞快的画。
半个时辰后。
一幅无比精细的京城局部地图,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街道,建筑,甚至哪个路口有棵歪脖子树,都标的清清楚楚。
人形自走活地图!
全场再次炸了!
“看到了吗?”
朱见济的声音再次响起。
“谁说只有能打的才是人才?”
“孤今日宣布,于军械总局下,成立参谋部!专管军情,推演,绘制军用地图!”
“王小二,孤命你,为参谋部第一任舆图科主事,官升三级!专门为我大明,画出最详尽的山川舆图!”
他又看向台下所有士兵。
“孤再说一遍!”
“在新军,在孤的麾下,不看你家世,不看你背景!”
“只要你有本事,哪怕只会画地图,只会打算盘,孤都能给你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新军,每一份才能,都有用武之地!”
校场上,那上万名士兵,看着台上一个一身戎装的武状元陈虎,和一个只会画画的瘦小标兵王小二。
他们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足以燎原的火。
角落里,魏国公等人,看着那群眼神炙热的士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了天灵盖。
他们知道,他们和这些底层士兵之间,被太子活生生的挖出了一道鸿沟。
人心,已经不在他们这边了。